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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澧以前也听过戏。
城里的戏班子,常年累月在大戏台上唱,每次少则提前几天、多则几十天,在戏台前摆出大大的招牌,吹嘘戏码多好、老板又有多红。
——所谓老板,便是戏台上名角的尊称。譬如有个盖叫天,唱得好,人家就翘大拇指称颂盖老板;又有个小露红,红透半边天,那阵子人人嘴里都是“露老板”。这种是货真价实的戏台上的角儿、粉墨中的老板。至于日常来去、街头巷尾,什么“鸩老板”、“甲老板”、“牛老板”、“薯老板”,名气都没到那个份儿上,不知算第几线刨食的小鱼小虾,组台的真正幕后老板要赚钱,名角儿请不到,替这些小鱼虾们挂起牌子,一样吹嘘为老板,反正一般人也听不出来。
易澧在外头蹭戏听,就觉得好听,也不知道哪里不对。
他进不去戏台。就算那种小鱼小虾挂牌唱的戏,也不是他能买得起票进去的。
戏台里的座位分为三等。第一等,达官贵人及其家眷,不但要有钱,更重要是得有权势,戏台常年替他们留着包间,包间钱一年一结,甚至不用结,只要遇着什么事儿的时候,那些达官贵人能帮戏台台主点话、帮点手,台主还得倒过来给他们送礼!
第二等,有钱人。这些有钱人能坐在很好的位置上看戏。台主也很巴结他们,有戏了就招呼一声:某某大爷!最近有戏也!什么戏?阿鱼的!嗨,瞒谁也不敢瞒您大爷,阿鱼是嫩点儿。可那嗓子真真的祖师爷赏饭,大爷您最懂得鉴赏了。差的就是点儿火候。巧了!这次的琴师,请的老琴师!弦上四十年了!能把他嗓子衬上去!如此一来,真比锦城的蝶老板、京城的盖老板,也不逊色的。我能吹么?嘿,大爷您来看了就知道!是,还是老座位!小二、小乙,给大爷打手巾把儿递瓜片碟儿别躲懒。当心一个脖子拐把你们丢姥姥家去!
第三等。有那么一点儿闲钱的人。这种人看到戏台前挂出的招牌,就来买座票,有时戏台方面还拿乔。这次戏特别火爆,好座儿都没了,这些人还得另外再掏点儿孝敬,是给老板彩牌上添朵花、给小二哥小乙哥们抓把瓜子嗑的。这样才能弄到座儿。
第四等,牙缝里硬挤出几个钱来看戏的人。这种人实在拿不到座儿了。只能站在旁边看。为了避免影响前排的贵人们看戏,站看只能在戏台座位的最后面,不能越过中线。所以站票的数目也有限得很。真遇到好戏,连站票都一票难求。
易澧一年到头。拿在手里最沉的就是六六三十六个铜钱,还是过年的零花钱,而且不过多久。爹娘又以各种借口,譬如帮他买点心、做衣裳什么的。陆续又要回去了。他可实在没钱进戏台子里逛,也就在外头蹭蹭热闹。
每逢开戏,戏台外头小贩云集!
什么杏片梅子姜、切糕蜜麻花、风鸡牛舌、腌笋酱菜、米酒果茶,熙熙攘攘、争香斗妍。摊子时而错落、时而挨连,比诸葛武侯的八卦阵还磨人。看戏的,从这里头走,少不得带点东西进去。进不成里头看戏的,就在外头消遣。这儿直如“月初”、“月半”定期摆的集市一般热闹,所谓“戏集”。戏开演了,戏场里还会有伙计走出来:“嘿,那卖酸辣泡螺的!来一份儿。我家要!”——这是帮看戏的贵客买零嘴儿的。
一边锣鼓咚嚓、一边买东西的挤进挤出,易澧就跟小伙伴们一起,混迹在里头,呆看吹糖人、捏面人的,仰脖贪婪吸气,觉得空气都是甜的。
这是一年到头,他们难得不用花钱的娱乐了。
偶尔哪个小伙伴手里有一个闲钱,买一捧香脆极了的爆米花、或者云一般的棉花糖,所有人都贪馋的瞅着。那般风光!纵然一群老秀才里,忽然考进了一个进士老爷,同伙们的羡慕嫉妒恨,也无过于此了。
易澧把戏集当作节日来过,耳朵里听见戏台里露出的一段半段锣鼓、一声半声唱腔,也都美妙极了。
我们爱一种气味、一段声音,有时并不因为声音或者气味本身多美,只因为它们预示着能给我们带来的美好享受。易澧爱着戏集,从而把与戏有关的都爱上了。
外头风送来弦管声,易澧就竖起耳朵:“咦,有唱戏?!”立刻自我否决,“不对。没打鼓。”
云剑失笑:“你很懂戏!”
听起来是表扬,易澧就故作谦逊的低头、实则得意洋洋的笑了。
这弦管声落在船上人的耳朵里,他们道:哦,有哪个琴师在拉调子嘛?等一等,不知会不会有人唱?——他们很知道唱戏不必非锣鼓不可。一琴、一条嗓子,足矣!船行至野郊,别指望有什么名角儿,只要唱得够味道,也能叫船上人听得乐一乐了!听琴拉得还行,他们就等着听唱。
这弦管声落在剑影的耳里。那同样被晕船所苦的胡奴大汉呻吟声停了停,略撑起身子,听了片刻,才继续躺下去。
这弦管声落在张神仙耳里。张神仙叫苦:这是妖孽的勾魂曲啊!勾的是公子的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