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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道童年幼,说话都带着粘滞的尾音,像是唤了个叠字,听得归墟会心一笑。
佛道二者不分年纪大小,只按入门先后,所以年幼的小师叔、年长的老师侄都随处可见。然则,依旧多为稚子早慧才能与二者结缘,否则没等悟道那刻,便已寿终正寝,传承必然无以为继。
归墟入门时究竟几岁早已记不清了,恐怕只会比那小道童年幼,刚开始喊“师父”的时候还经常不小心咬到自己的下嘴皮,可疼得他想忘都忘不了。
道门归属宗学后,门中的主事者——掌门的确已经不叫做掌门,而改称宗主。小道童聪颖,此前虽然未曾见过,只是听他师父提起,却记住了这位头顶“玉简”的宗主。
归墟宗主暗自莞尔完,竟然十分不讲究的把剑和拂尘往后脖领一插,几个纵身就到了泉边,弯腰拿起小道童丢下的小木桶,顺手就把水给汲了。
他单手提着盛满泉水的小水桶,步履轻快的往那茅草屋走。
到了门口,他连门都不敲,便直接推开茅草屋的门。
茅草屋不大,三张矮塌、三个蒲团以及三张矮几,连厅堂与卧房都区分不出,一眼就能扫遍。东西全都是一式三份,应当住着三个人。
显眼的位置站着一位身量并不文弱的男子,他五官略带冷凝,看起来比归墟略长些年纪,大约三十来岁,穿着一身粗布道袍,未持拂尘与长剑,以及……像大壁虎一样挂在他腿上的小道童。
小道童十分戒备地盯着归墟,甚至还冲他龇了牙。
“归尘师侄,你这小徒弟是怎么了?”归墟好笑地看着那小道童。
道号是悟道时得祖师所赐,归尘在师门的辈分上低了归墟一辈,悟道的年纪却与归墟相差无几,因而也同属于归字辈。
“他怕你。”归尘简洁的声音跟他的五官不同,没有冷凝,只有无奈。
“我有什么好怕的?”归墟十分无辜的反问。
道门隐世至今数十载,表面上已经不如以往那般风光,其实究竟如何,恐怕只有道门中人才知晓。
长寿、聪颖、武学、道术——这四样东西被“隐世”两个大字压制至今,让多少惊采绝艳的道门中人只能隐居在方外之地,说道门完全没有不满,任谁也不会相信。只是道门中人忌惮于牵扯世俗因果而陨道,也忌惮于归墟宗主,再加上道门祖师与诏天帝归属宗学之约,自然在明面只能表露出一付甘之如饴的模样。
在归墟看来,“它”就像是一只藏在暗中的怪物,只有符合胃口的猎物出现时才会忽然暴起,精准的咬向猎物的咽喉,这并非归墟所愿。
作为压制这些聪颖“怪物”的归墟宗主,其天赋与手段自然不可与寻常道士同日而语,以至于道宗内除开祖师,都对归墟称不上了解。
当年道宗接到寒家以传承为饵的入世之请,归墟就到祖师面前自请前来。寒家为此番“劳师动众”大为惊愕,以为道门还愿照拂寒家,可等到归墟真的出现后,才知道他把“置身事外”四个大字用得炉火纯青。那归墟当初会主动请缨入世的真正理由,就十分耐人寻味了。道宗祖师当初会答应让归墟来,便是考虑到宗里目前只有归墟这般道心稳固之人,才适合入世而不会被大世所吞没。
万物寻道,天亦寻道。
道门这些所谓“吾辈寻道之人”,说到底走的都是“有情”却“无心”之道,他们真正追逐的东西便是那些高悬的道则,否则就会为世俗所惑,即是“有情有心”,会牵连“因果”,导致陨落。
归墟在那一堆心怀鬼胎的寒家人里混得如鱼得水,乍看已经算是道门入世站在了寒家一边,其实但凡寒家来找他出马,他都会想办法开溜,甚至还有暇余带寒初珞下下棋、处理一些宗内之事,把因果撇得十分干净。
“宗主心知肚明。”归尘的小徒弟毕竟还是孩童,心地纯粹,他不想当着小徒弟的面与归墟多言道宗如何,唯恐误其道心,先对徒弟交代道:“你去沏壶茶来,然后去练昨日教你的武课,为师与宗主有事相商。”
练武自是不会在屋中。
“是,师父。”小道童应完又忐忑地瞄了一眼归墟。
归墟看那孩子瑟缩的模样,也就失了继续逗弄的心思,直接把水桶递给那个怯怯地小道童。
小道童拎着桶赶紧烧了水、沏了茶,便飞快撒丫子开了溜,生怕被归墟宗主这个“大魔头”给一口吃了。
归墟好笑地看着那孩子跑远,顺手阖上破木门,取下后脖领上的拂尘与剑。
归墟其实知道那孩子怕自己的理由。
他这宗主平常做的事若是真的给这小道童知晓,恐怕还真会被当做不折不扣的大魔头。
“他与其害怕我不如忌惮他的偏心师父。”归墟小声嘀咕了一句。
“什么?”归尘没听清。
“没什么。”归墟笑,“归尘师侄不请我坐下?”
他既然都这么说了,归尘自然只能取来两个蒲团摆好,道:“宗主请坐。”
归墟一撩衣摆,就这么不讲究的盘腿坐在了矮几边。
桌上的茶水是不讲究的陈茶,让近年来享惯寒家奢华生活的归墟喝得简直苦不堪言。
“这真是由奢入俭难啊。”他感慨着谢过了归尘好意续的第二杯。
归尘好清修,说简单点就是苦修。只要坚持,定能大成。归墟则不同,他修的是大隐之道,吃喝用度一贯不兴节俭,只是心境稳系于方外,也就无尘事能惑其心,故而道心稳固。
简而言之,归墟的道是彻头彻尾的飘渺之道,关键是看修道者有无那颗稳固的恒心,因而在归墟看来,归尘过的日子很苦,用这种“饿其体肤”的形式来修道太对不起自己。
反之,在归尘看来,归墟那条路根本没有形态可以抓拿,着实太过难走。
而就眼下看来,二者的修为几乎不相伯仲,也就难分高低。
“宗主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归尘问。
“世俗多姿多彩,难免迷人双眼,我辈虽在方外修道,却被禁锢在这凡俗躯壳之中,想要正身,着实不易,尤其是那些方拜入道门的孩子。”归墟边整理方才被拂尘和剑弄乱的衣襟,边问归尘,“归尘师侄以为如何?”
归尘不想跟他绕弯子:“请宗主明示。”
“你徒弟。”归墟意欲委婉,奈何归尘装傻,只得直言,“我所指的不是你那牙都没长齐的小徒弟,而是你那位天赋异禀的大徒弟。”
归尘闻声哑然。
“当初师侄说我捕风捉影,现在可还是空穴来风?”归墟出尘的模样与谦和的笑容着实找不到半分可怕之处,归尘却在触及那双没有笑意的眼睛时,结实地打了个寒噤。
在一些人面前撒谎毫无意义,归墟便是这种人,归尘只得直言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