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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葬河河道不远处,有一辆无奇的马车卡在精算过的蜀地大军警戒圈外,背朝昆山沿泊水两侧堤坝向龙泉郡行船渡口徐徐前行。
赶车人在大雨中披着蓑衣斗笠,半低着头几乎被遮住了一整张脸,乍看就像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车夫,却背着一个用布裹着的长形兵器身兼护卫。
那蓑衣护卫探出半个身子,不动声色地一撩斗笠,露出半截飞眉与一只眼睛,以奇高的目力看了一眼葬河方向,接着又不动声色地将头缩了回来,好似方才从未看过一样。
马车又走出了一段路,才压低声音对车内的人道:
“闵先生,狐狸已经出山。”
飞眉男的声音如波,像是笔触分明的工笔画,清晰的透过大雨传入车内,但凡听过一次之人就很难以往,加上他背上的兵器,无一不在佐证他便是统领逻桐百万大军的中军大将文少光。
“文大人好眼力,我隔着大雨帘可是什么都看不见。”回答文少光的是一个便半挑起帘子的白面书生,并不是文少光口中的“闵先生”。他对文少光称呼有些奇特,不称将军,只称大人。
“小陈先生客气了,只是武人的雕虫小技而已。”文少光谦虚道。
“小陈先生”慌不迭地摇头,客气道:“文大人可别叫我先生,着实愧受。”
白面书生名叫陈恽信,是闵墟容的得意弟子,马车里坐的另一人正是闵墟容。
“给付寻松的消息昨夜应该就到了。”
陈恽信侧过身,露出闵墟容的半截轮廓。
他的脸色依旧白到毫无血色,头发依旧披散在那冰冷俊秀却无生气脸侧,眉目间更藏不住舟车劳顿所带来的疲惫。
闵墟容问:“给‘桩子’的消息呢?”
陈恽信听见老师出声,便再往旁边让了让,恭敬地挑高帘子,方便老师与文将军说话。
“昨夜雨大,雉鹰恐怕会晚几个时辰。”文少光道,“其他都与闵先生推断的相差无几,先生宽心休息,切勿过虑。”
“会晚多久?”闵墟容颔首表示领受文少光的好意。
文少光道:“少则一个时辰,多则要看雨势如何了。”
“以防万一……”闵墟容闻言神色更忧,思绪电转之间,准备好了无数种对策尽数道予文少光,听得后者难掩赞叹。
诸事交代罢了,他才道:“高兄愿意把‘棋子’给我这无官无爵者代执,逻桐麾下早有不满,我自然要尽力做到万无一失,如此才不会愧对高兄的信任。”
棋老胡诧遗信交代的闵墟容投诚枭王高行厚之事并非空穴来风,只是与寻常“投诚”又有天壤之别,二人平时是以兄弟相称。
“主人自是相信闵先生。”出行在外文少光一贯以“主人”代替“吾王”,“不过主人交代迟些未必不好,可以让‘那边’少些准备,狐狸也能蹦得再高些。”
“高兄与我不谋而合。”闵墟容道,“所以我才让文大人通传‘桩子’暂缓动作,最好等狐狸跟他们两败俱伤之时,再做那个得利的‘渔翁’便可,奈何这大雨来得不是时候。”
“先生安心,我那麾下并非愚钝之人。”文少光道。
“若文将军的副将都不能让人放心,恐怕就再无人适合做‘桩’。”闵墟容道,“我担心的是自己漏了什么……的确是谨小慎微了。”
“先生过谦。”文少光道,“先生大才,惯于万无一失,主人也反复交代我定要听您吩咐。”
“吩咐不敢当。”闵墟容道,“高兄愿意助我,我心下感激还来不及,还劳动了文将军,着实有愧于心。”
“主人常说能与先生兄弟相称乃是平生幸事。”
“愧受了。”
两人就这么客套了数个来回,挑着车帘的陈恽信的胳膊就酸中发苦了,求救似的看向他的老师。
文少光是个礼数周全之人,闵墟容只得“失礼“了。
他摇头打断文少光的客套,道:“事到如今,这郡界版图若不变上一变,隔着两江对峙的我们终归会无从下手,而白景肯定会继续蛰伏不出。”
这乱世到如今,已不是二十五年前那般。该被大浪淘下去诸王侯公卿都已经结伴去了轮回,还留在台面上的人都像是细绳拴着的瓷器,堪堪维持着一点平衡。只要绳子受力过重,落到地上的必然摔各粉身碎骨。区别就是有些声响能砸出点儿水花,有些则消无声息的消弭。
“忠勇武”与“仁义德”的名声,一贯比“奸险”与“诡计多端”要来得好听。兵诡之道说到底,就是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若是手下兵强马壮,有哪位将军不想在阵前一决胜负?
闵墟容知道,这世间本就没有人会不在意自己的名声。综观汗青,一贯以武开疆拓土、以文治天下太平,谁人不想赢得光鲜一些。而他却选了怀揣着满腹阴谋诡计的纵横之术,成了一个终归是见不得人的谋士。无论如何算无遗策,最终只是站在背后的人,明面上还是要依仗阵前的大将。
闵墟容说:“文大人,接下来的事就托付给您了。”
他这句话里包含两重意思,一层是以后敌我双方短兵相接之时,另一层是他暗中推动的阴谋诡计都已是上弦的箭矢,只要松开弓弦即可。
文少光慎重颔首:“请先生放心。”
闵墟容从得到棋老死去的消息便殚精竭虑谋划多年,最近数月又颠沛在八郡各处亲自奔波,早已疲惫至极,如非必要连话都很少说,文少光听他陡然沉默便知趣道:“先生如果累了,就先休息。等到了渡口,我再叫您。”
“嗯。”闵墟容应了一声,一旁的陈恽信随即机灵地放下了车帘,暗中揉了揉自己酸了的胳膊,得到老师一记无奈的眼神,顽童般吐了吐舌头。
一道帘子阻隔了闵墟容视线里的大雨和文少光,他的神情也不再冰冷,仿佛转瞬便能将所有阴谋诡计都抛之脑后,有些茫然地看着空无一物的车壁。
“老师。”陈恽信端坐在闵墟容旁边等了很久才敢开口唤他。
“说。”闵墟容问。
方才闵墟容与文少光的对话陈恽信只能听个一知半解,当即不耻下问道:
“沁园之人与虞宫必败的局势真能引出白景?”
闵墟容长久的沉默着,仿佛不打算回答,直让陈恽信不禁忐忑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闵墟容才反问他:“恽信,我教你的算子法已经还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