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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勤快, 有她在的时候,总比吴裁缝起得早, 尤其是冬天,烧好了热水喊吴裁缝起床洗漱。她不在的这一天,吴裁缝便觉得不大舒服。听到她来了,吴裁缝脸上不自觉带点笑来:“今天你得起得多早才赶得上这个时辰?你阿娘还好么?要是吃药手头紧,我这里还有几文钱……你这是什么打扮?!!”
梁家是个什么情形, 吴裁缝是知道的,哪穿得起绸衣?外袄上还滚着毛边儿!吴裁缝就是吃这碗饭的, 一眼就看出这衣裳造价不匪,掏空了梁家的家底, 未必能做出这一身来。再者, 朝廷有规定,普通百姓是不能穿这样好的料子,也不能用这样鲜亮的颜色的。
吴裁缝心里咯噔一声, 就怕相中的徒弟遇着什么事,一把将梁玉抓进了门, 反身把门插上了。
梁玉直到此时才觉得两腿有点凉, 低头一瞅,裙子还没放下来,赶紧理好了。吴裁缝脸色不大好, 待要问, 梁玉反手将她拉到了屋里去。梁玉知道, 此时城里来学手艺的几个姑娘都还没到, 家里就她俩,进了屋还是先打量一回,见确实没旁人,才敢说话。
吴裁缝见她这做贼一样的做派,真怕她出什么事,待听她说:“我不能久留,师傅,我们家都要上京了。原想给您养老送终,跟孝敬我亲娘一样孝敬您的,现在看是办不成了的。”更是吓了一跳。
吴裁缝问:“你这是遇到什么事了?可有转圜的余地没有?”
梁玉当地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师傅,我说的都是真心话,真心想跟师傅处一辈子,没想到事情不由我做主。我知道您的心愿,不能在跟前孝敬,就办您另一桩心事。这些够置办您老的寿器、老衣了。”说着,取出了两块小金子。
吴裁缝惊道:“这是哪里来的?咱们老老实实做活,也够嚼裹了。你得记着,咱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
梁玉又磕了个头:“您知道,我有个大姐,选上京去的,十多年了,没想着还活着,还有了个儿子,才封了太子。”
咔!吴裁缝吓呆了:“什、什、什么?”
梁玉将金子塞到她手里:“这个您先收下。”
吴裁缝缓了好一阵儿,攥点了指头,才说:“你、你,莫不是哄我?”
梁玉上下一指自己:“您看我这样,哄您?也太下本钱了。”
吴裁缝一想也是,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儿?”
梁玉将这一日夜的事情一一说了,末了问:“师傅,您看……”
吴裁缝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使女,见识比梁家人是略强些,平素为了生计也夸耀自己曾在大户人家做过事,好借块招牌多挣些钱,对上养出了感情的徒弟,她反而不肯吹嘘了:“我也不过是个伺候人的,虽见得多些,要真有本事,也不至于现在还辛苦讨生活了。我要胡说一气,那是坑你。”
梁玉傻眼了:“别呀,师傅,我全家现在能信的就是您了。您好歹说点什么吧?”我才从我爹那儿给您坑了棺材钱呢!问不出什么办法来,要被打断狗腿的就是我了!
吴裁缝也是有良心了,想了一想道:“也罢,我经过见过的总比你们多些。你们的事太大,我说不好,做人的道理,总好说一些的。自己做不来,也看别人做过。我该叫你吃斋念佛一心向善的,可世道不是这样的。还记得张五娘吗?”
“呃……”这就有点尴尬了,张五娘她爹是县令家的杂役,出点钱让闺女来跟吴裁缝学点手艺。生在大户人家,哪怕是个奴仆,也比种田的百姓更有自豪感。土包子梁玉才来的时候,很受了张五娘的一些排挤。
吴裁缝的摊子不大不小,够收仨徒弟干活,再额外收几个学点裁剪手艺的小娘子挣点外快的。张五娘也不吃吴裁缝这锅饭,愈发骄傲。遇到个梁玉也不是一般人,两人斗法仨月,以梁玉大获全胜而告终。梁玉的办法也简单,就是拉拢自己人,她有点零用,这仨月都拿来收买同门了,吴裁缝门下从此分作两派,势如水火,吴裁缝不得不做一个选择,被抛弃的就是张五娘。
吴裁缝给张五娘她爹很说了些张五娘不大好的话,算是保下了梁玉。
吴裁缝道:“我看你是记得的,记着,小人才不好轻易得罪。你这是上京了,要是你上不了京呢?她爹报复呢?杂役小吏,你知道他们有什么势力?对上官他们尚且要下绊子,何况你们?你全家怎么办?”
梁玉眨了眨眼:“是您老向着我。”
吴裁缝苦笑道:“是我向着你,是你逼着我只能选你,你这分争斗的本事倒是天生的。可毕竟是出身不高,你哪里知道大户人家门里的脏事儿?他们要坑你,才是叫你十八层地狱不敢翻身!是不敢翻身,不是不得翻身。”
“我来就是听您教训的,您给指点指点呗?”梁玉涎着脸凑上前去抱着吴裁缝的胳膊。
吴裁缝道:“你要记着,大户人家能立着这么久,可不是靠什么善心积德!没的事儿!凡事,你得看准了再动手。你靠的是什么、倚仗是什么、本钱有多少能输多少,你心里得清楚,你能给人什么,有没有人帮你、谁会帮你、他们给你给什么、想从你身上要什么,也得弄明白了。遇事不要一开头就想着有你没我,哎,我更想你和五娘都在,我多挣几个钱呢。
人分三六九等,别信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男一女犯事儿,一准是女人遭秧,一贵一贱同谋,一准是贱的受刑。门第你知道么?名门世家,与寻常百姓,它就是不一样。再不服气,也是不一样的。凡事呐,你得要先学着,要会忍。一口咬不死的,轻易就别撩。不是必得咬死的,也不用结仇。咱不当老好人,也别学疯狗。”
吴裁缝一肚子的话,只恨不能全塞进梁玉的脑子里。梁玉听了两耳朵的“处事之道”,听起来有理,可死活没找着能破解眼前困局的办法,不得不问:“那我眼下得怎么办呢?我姐跟我外甥,是不是不大好?”
“那能好吗?”吴裁缝道,“说句话你别不爱听,你们梁家,不是什么名门旺族。原本属意的太子又不是他。这里头有什么勾当,我都想不出来,反正是大麻烦。千万别就当自己是舅爷了。你们千万要小心,不要别人对你一好,就什么都忘了。大户人家,看着光鲜,未必就是好人了。我不是教你看人都是恶人,是你本钱太少,你输不起。你说什么十九郎七郎的,是一等一的高门,你可不要犯傻!看着心里喜欢,那就喜欢,可别想着凑一对儿。我见过多少好姑娘,最后都被抛弃了呀。”
梁玉老老实实地记下了。
吴裁缝想了一想,觉得再没有能合适说的了,便说:“你出来这么久,得回去啦。”
梁玉十分不舍,吴裁缝道:“走吧,走吧,别给自己惹事儿。太子认亲,还藏着掖着,你顶好小心些,别再多惹出什么事端来。你自己主意得正!”
梁玉起身,又想起一件事来:“师傅……”
“嗯?”
“打个商量呗?”
“你要做甚?”
“咱新打的那把菜刀,借我使使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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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无论有钱的还是有权的,都是要识字的。唉,凡事多学学,多看看,多听听。】梁玉一边往县衙走,一边心里琢着吴裁缝最后的叮嘱。
留在刚才,费了老大的劲儿,她才让吴裁缝相信她不是要去血洗县衙又或者剁了皇帝让自己外甥早点登基,许她带走菜刀。又想起来绸衣小衫穿着凉,才焐热了,一离了身子,又冰了下去,不如惯穿的布衣舒服。吴裁缝说了一句:“贵的就是这样。衣裳是这样,人也是这样。”给她找了出来,然后忽然想起来,便提醒了她要读书认字,尤其是劝她要让家里兄弟子侄读书。
梁玉问了半天,掂量一回,别的话都挺虚,就这一句是直接能办的,老老实实记了下来。
到了县衙前的大街上,她也没走大门,依旧是翻墙。县衙的围墙大约是许久没有人翻过了,戒备一点也不森严,梁玉照原样翻墙而入。
大概是老天爷嫌她太顺利了,在翻第二道墙的时候,才落地,便听到一声惊叫:“梁十二!”
世上会这么叫她的,也就是张五娘了。梁玉一抬眼,可不就是这姑娘么?张五娘亲爹是张家杂役,张县令接待“太子外祖父一家”需要添人手,便将她也添了来,遇到她并不奇怪。然而她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话:“啊!有贼!这贼偷了咱们小娘子的衣裳穿!拿她见官!”
张县令准备不大充分,给梁家的新衣准备不足,忙乱中出了纰漏,梁玉身上穿的,还是张县令闺女的旧衣裳。
张五娘这一嗓子,就将事情喊大了,也给她自己惹下了天大的麻烦。
梁玉是不怕的,也不在意,有绸衣皮裘穿,旧就旧呗,穷惯了的人,绝大多数时候是讲不起尊严的。梁玉过久了穷困的日子,并不以捡了身旧衣穿为耻。贼就贼吧,在吴裁缝那里,张五娘没少胡说八道,她也都扛过来了。是以张五娘这话,并没有令她心虚抑或羞恼,只是觉得张五娘太烦!遇着了就跟自己作对。
张五娘还觉得梁玉是个丧门星呢,一遇到她就没好事儿。做学徒,被她比下一头;让大家都疏远她,被她反制;跟师傅告状,师傅更疼爱梁玉;跟亲爹说,亲爹还说她脾气不好又不够聪明。
好容易抓到一个“做贼”的把柄,张五娘尽力扯开了喉咙。梁玉一挑眉,抽出了菜刀。
亲娘!这泼辣货疯起来连亲哥都砍,何况自己跟她有仇?张五娘的声音立歇。
梁玉提起菜刀,在众人注目之下,昂首阔步回了前夜睡觉的地方——居然没有走错地方。
她亮菜刀的时候惊动了许多人。早在她早晨“失踪”,就已将整个县衙弄得人心惶惶了。梁满仓死活不肯说闺女是奉了他的命才逃逸的,张县令等人便也没头苍蝇似的乱找,如今人回来了,赶紧像捧凤凰似的给捧了回来。
别人问什么,她也不答,只管提刀回房,将门一关,便开始脱绸袄。拿回了自己的内衣小衫,当然要换上才更舒服。至于张五娘,谁管她!
梁玉不管,并不代表别人就不管了。头一个惊了的就是管家,接着就是张县令——居然拿了自家穿旧的衣裳给她穿,还被个婢子拿来说事,这……这是在羞辱人。这是结仇啊。
张县令双腿一软,嘶声道:“将那无礼的婢子绑了,听小娘子发落!人呢?!给小娘子备的衣裳呢?!还不快些奉上?!!!不是叫你们换上新的了吗?为何还拿旧及搪塞?谁办的这事?拿下去,打二十板子!”
梁玉那边还在慢条厮理的换衣服,陆谊等三人已得到了消息见到了张县令。听张县令急切地说:“是下官的疏忽,竟让小娘子的衣裙上出了纰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