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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这块木牌被挂在山东巡抚颜继祖的宅园门口之后,这几乎成了江北的一个景点,除却淮安府、扬州府的文人士子过来观看之外,甚至还有南京城和江南的文人特意渡江来看热闹。
颜继祖的下人和护卫亲兵几次都是把木牌摘下,谁想到到了晚上又被人挂上,而且还有人留下便笺,说是如果再把木牌毁掉,就会在外面整面墙上都写上这个“代山东总兵李孟巡抚地方……”的大字,让他更增羞辱。
更加让人生气的是,颜继祖派师爷去淮安知府衙门报案,请求当地的官差解决此事,帮忙看守宅院,毕竟李孟根本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兵丁护卫,山东巡抚颜继祖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淮安知府衙门上下,见到报案的人之后,态度都是不冷不热,打着哈哈说要解决,可根本不予理睬。
看着有如市集般热闹的宅院外面,颜继祖实在是惊怒异常,尽管前段时间他跟李孟表明了投诚的态度,可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自己能从崇祯十三年的那次大难中解脱出来,并且太太平平的到今天,所倚靠的全是李孟的兵威。
没有李孟,他什么也不是,意识到这点的山东巡抚颜继祖心中有了几分恐惧,因为北上抗击鞑虏,败多胜少,若是这胶州营败亡,恐怕自己的太平日子就过到头了,接下来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祸患上身。
想想将来,眼下这小小的折辱倒也不算什么了,还是忍忍过去吧,山东巡抚颜继祖无奈的命令自己的下人奴仆不要理会,每日间就是大门紧闭,除却购买生活必需品之外,没事绝不出门。
若是这局面一直这么下去,或许史书和明人笔记上会有这样的记载“颜某有辱斯文,屈身武夫,甘为驱使,然一朝事败,客居山阳,有义民手书‘代山东总兵李某巡抚山东及南直隶地方都察院副都御史’木牌于门前,江南士民共耻笑之,颜某心中惭愧,惶惶然不敢出……”。
在颜继祖居住的宅园门前,这样的闹剧持续了整整半个月,一直到腊月十五。
颜继祖和随身的这些奴仆下人们都已经习惯了外面的这些热闹,根据出去买菜的下人们说,门外已经有卖零食的小摊贩,还有人拿着笔墨纸砚和浆糊来附近售卖,那零食肯定是给看热闹的闲人,这笔墨纸砚自然是为了让那些看了木牌,灵感大发的文人士子泼墨挥毫之用,至于这浆糊,自然是写完了以后再贴到外面的墙上。
每日门外有如闹市,颜继祖从刚开始的惶恐和惊惧,到了后来越发的心平气和,每日间就是关在房中看书写字,倒也是悠闲自在,反正他腰包也是鼓的,吃喝用度都是优容,在这里索性是当作休假了。
腊月十五这天早晨,颜继祖在头天晚上喝了点酒,睡的很沉,起来的比平日间也是晚了不少,揉揉脑袋依稀还有点宿醉的头疼,能听到外面那有如闹市的喧哗,还是没有停歇,热闹非常。
颜继祖从床上做起来,摇头笑了笑,心想外面这些人真是有闲工夫,越是江南文人士子,家中条件优越的也就越多,这些人不必为生活操心,能有个什么事情闹腾一下,当然都愿意过来凑。
而且这种事情还挂着个大义的名份,现在自己可是文士中的败类,众人口诛笔伐的目标,在这里痛斥颜某,那可是人人叫好的正义行为。
要是在山东,在山东那有这等闲得无聊的文人,不是在各地屯田田庄、公塾和类似的机构做工,就是忙碌自家的产业,若是敢这么聚集在外面鼓噪喧哗,恐怕第一时刻武装盐丁就会骑马赶来,鞭子木棒招呼下去。
还是我们山东有秩序的多,想到这里,颜继祖用手拍拍额头,无声的笑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山东人,居然直接想我们山东,不过也应该是在山东用我们了,自己的家人亲眷,已经是习惯了山东的生活,而且看目前这种态势,自己这一辈子要和这山东分不开了。
在那里自己胡思乱想,颜继祖猛地抬头,觉得有些不对,因为院子外面的喧哗突然间已经是消失,周围恢复了清晨那种本应有的安静。
闹了快有大半个月,突然间这么安静下来,还真是让心中不习惯,这安静让人心中忐忑,极为的不舒服。
“颜财!颜财!!”
颜继祖开口喊着自己的贴身管家,想要问问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可高喊了几句,都没有人搭腔,这让颜继祖心中更加的慌张,连忙披衣起身,想要去外面看看,也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这瞬间,山东巡抚颜继祖甚至以为李孟大军失败,朝廷派人来拿自己了,不过外面的脚步声是一个人的脚步声,这才是略微宽心。
门被推开,冲进门的却是刚才招呼的颜财,颜继祖的贴身管家,这贴身管家激动万分,泪流满面,语无伦次的颤声说道:
“老爷,老爷,李大帅完胜大捷,完胜大捷!!”
像是这等大户人家的管家,都是和主家荣辱与共,利害攸关的,这颜财当然是知道,若是颜继祖身败名裂,获罪下狱,他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他也是无比关心北面李孟的战况,也是担心无比。
今日间得到了这个完胜大捷的消息,这颜财当真是欣喜若狂,颜继祖毕竟是巡抚身份,和一般人有所不同,报信的士兵把手中的信笺呈送上去之后,就在外面等候,这颜财可就小跑着冲了进来。
“完胜大捷……完胜……大捷!!”
颜继祖喃喃的自言自语几句,终于是确定了这个消息,他的嘴角不自主的向上挑,咧嘴想要大笑,可在下人面前总要维持个斯文体统,强自板着脸,淡然的笑了笑,开口说道:
“完胜大捷,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这么大呼小叫的,让旁人听了笑话!!”
语气也不甚严厉,颜财低头躬身,想要顺着老爷的话头说个赔罪,可一低头却看见颜继祖放在床上的手在不住的颤抖,显然是激动之极,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就在那里呵呵的笑起来。
颜继祖清清嗓子,开口说道:
“穿上衣服,跟老爷一起出去看看这淮安士子的锦绣文章!”
这时候就连颜继祖也是崩不住笑容了,他现在当然是知道外面的安静到底是什么原因,自己这个小宅园里面,已经传来了下人和护卫们的大声欢呼声音,十几日没有出门,这次去外面看看他们写的文章。
当然,颜继祖的真正用意是想让这些折辱嗤笑了他半个月的这些文人们看看他自己,到底是谁笑到了最后,目前看来,是自己,光明正大的笑到了最后。
颜财喜滋滋的答应了一声,就和几名下人伺候着颜继祖穿衣,仅仅是简单的漱了下口,早饭也没有吃,山东巡抚颜继祖就这么施施然的走出了门口,淮安府的冬天并不温暖,清晨起来也是寒气逼人。
打开院门,却看见门口好像是狂风刮过一般,鬼影子都看不见一个,满地的纸片杂物,狼籍异常,颜继祖直接就是笑出声来,边上的颜财凑趣的说道:
“刚才这边还是闹腾的利害,大帅的报信骑兵一过来,一帮酸腐秀才还在那里起哄叫骂,结果这骑兵骑马进不来,就在外面大喊了一声完胜大捷,全歼鞑虏,啧啧,老爷您是没看那个场面,当时一条街都是鸦雀无声,等小的那信使请进宅院的时候,外面的人都是跑了个干净。”
巡抚颜继祖冷哼一声,背着手不屑的说了一句:
“百无一用是书生!!“
好像是清晨散步一样走到了外面,沿着外面的院墙观看,看上面那层层叠叠的文章,说起来也颇为的状况,这一面墙上都是口诛笔伐李孟,冷嘲热讽颜继祖的文字,用典故,卖弄文字,极尽文章能事。
颜继祖神情轻松,就好像是主持科举的主考官一样,在那里一边浏览一边啧啧称叹,挑出来他们用典的毛病之类的。
走了这么一圈,早饭没有吃腹中饥饿,刚要想回到宅院的时候,却看见了挂在门面的木牌,那块写着‘代山东总兵李某巡抚山东及南直隶地方都察院副都御史颜继祖’的木牌,颜继祖禁不住眉头一挑,朗声吩咐说道:
“颜财,去拿块这么大小的木牌来,准备笔墨!!!”
等到颜继祖和几名下人拿着一块木牌从宅院里面走出来的时候,淮安知府和一众随员都是急忙忙的刚赶到。
一见到颜继祖就在门外,那官轿在院子外面就放下,撩开轿帘,淮安知府匆忙的从轿子里面钻了出来,快步走到颜继祖身前,颜继祖却根本不给他什么好脸色,这十几日的世态炎凉实在是太伤人,今日间颠倒过来,心中实在是快意非常。
按说这知府见巡抚,不过是大礼但不跪拜,因为巡抚在严格意义上来讲是临时官员,知府的上司是兵备道、布政使司的布政使,和这巡抚某种意义上并不统属,这淮安知府和山东巡抚,平礼相见也不是不可。
不过这淮安知府看见颜继祖的冷淡神情,稍微一迟疑,直接就是跪了下来,用的可是参见一二品大员的礼节,口中惶恐的说道:
“颜大人,前几日衙门之中的吏员实在是太不懂规矩,怠慢惊扰了大人,直到今日下官方才知晓,这才是急忙赶了过来,请颜大人放心,下官定当纠察那些大胆妄为的狂生,从重治罪……”
颜继祖神色淡淡,当日间派人去衙门里面,有人这么说道:“我们知府大人说了,这是南直隶地方,还请颜巡抚回山东地面,那里清净的很。”现如今却急忙忙的过来献殷勤,想必也是因为那捷报。
这就是所谓世态炎凉,颜继祖心中冷笑一声,神色上却没有变化,但却没有提让那淮安知府站起来的话语,看见知府跪下,淮安知府带着的一帮属员都是跪在那里,黑压压的一片,却听到颜继祖在那里悠然的说道:
“各位,看老夫这牌匾写的如何啊!?”
众人顺着颜继祖的方向看了过去,却看见在院门边上还是挂着个木牌,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颜继祖的书法功底颇为的精深,这显然是他的笔迹,上面写着的内容却还是那众人耻笑的一行字,稍有改动:
“代镇东将军、山东总兵李孟巡抚山东、南直隶地方。”
淮安知府抬头看见这木牌的时候,刚想回头去喝骂属下,说是这罪魁祸首的木牌为什么还不放下来,挂在这里扰乱人心,可转瞬间就是明白过来,这木牌的文字虽然表达的还是那个官职,但意思却已经大变。
先前江南士林讥刺的就是他身为朝廷高品文官却甘为武夫李孟的走狗,但现在这位武夫在北直隶那边得到了大捷,现在是天下文人甘为走狗,怕是还凑不上去了,这颜继祖代这武夫巡抚南直隶,理直气壮,光荣无比。
扬州府的豪商们已经是作出了他们的表态,消息很快的传到了南京城,阮大铖闭门不出,江南士林又是噤若寒蝉。
现在的江南众位文人那里,缺少了鼓动的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倒是零零星星的有些人开始写文章来鼓吹这大明与东虏多少年的第一场大胜。
南京城中,除却阮大铖之外,有资格称之为领袖的也就是钱谦益了,但这位人平日里调子唱的很高,可实际上是个油滑之极的小人,当年在朝廷中温体仁驱使常熟人张汉儒攻讦他贪墨,自命为东林名士的他则去贿赂大太监曹化淳,结果张汉儒被刑部刑讯而死,他也安然脱身,回南京城当了富家翁,整日间流连在秦淮河上,自命“一代龙门,风流教主”。
那块木牌能挂在颜继祖宅院的门外,和钱谦益有很大的关系,可腊月十六前后,捷报到了南京城。
几名参与此事的士子急匆匆的去钱府询问究竟,想问个今后的对策,却被看守宅院的老仆人告知,我们家老爷去常州过年了,估计要明年才能回来。
当然,这些人还不知道,钱谦益急忙出南京城去躲避,临走前发回文人本色,急忙忙写了篇书信,派人送到济南城,心中内容很是简单,一是说明自己在南直隶颇有人脉,东林党中影响很大,二是给大将军李孟贺喜,恭喜李大帅取得这样的大胜。
这封信尽管说的都是些公式化的言语,可若是明眼人,肯定能看出其中的意思,一来是示好,二来是表示自己有足够的份量示好,当然,说白了,这已经是把头磕在地上,求着对方接纳了。
整个江南文坛,那么多的文人士子,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你说那李孟贪财粗鄙,在漕运上设卡收钱,让享受特权习惯了的江南士人们深恶痛绝,而且这李孟眼中丝毫没有什么大明的体统规矩。
完全不把文贵武贱的规矩放在眼中,在山东任意妄为,而且又那有心人点出来,山东兵马最近在南直隶的一系列举动都是包藏祸心,想要倾覆天下。
贪墨武夫,野心膨胀,这种种的因素加成起来,李孟已经成了士子眼中的公敌,但这个武夫,却在北直隶那边全歼了鞑虏大军,而且从各方面的反映来看,这虚假的成分应该是不多。
如此强大的武力,震慑着不知世事的文人们,可有件事情也让他们糊涂,历次的名臣担任督军,督师率领武将们在关内关外作战,没有几次胜仗,更准确的说次次都是大败,而今一名武将独自率领的部队却有这样的大胜,这祖宗规矩成法,到底是正确的还是不正确的,这李孟的种种做法到底是……
脑筋不清醒的文人都是被那庞大的军威震慑,不敢出声,那些脑筋清醒的文人士子则是在考虑,这到底是为什么。
在中都凤阳的漕运总督马士英是在李孟回转北上抗击鞑虏,反应最为奇怪的一名官员,他手中的万余兵马目标一直是在寿州附近的山东兵马,但听闻李孟率部急行军北上之后,却没有什么动静,只是在那里叹了口气,约束兵马严守凤阳,不得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