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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回除夕前一日的晨间,右相府。
明日便是除夕,右相府上上下下已是忙得脚不沾地,柳氏一大早就带着人去打扫宗祠了,朝中也放了年假,大老爷景宇桓和三老爷景宇威各自领了年例赏金回来。
景宇桓领了黄金二百两,三老爷景宇威官位低些,领了白银五百两。
右相府作为嫡系,又供奉着宗祠,因此,旁支族人少不得派人前来询问祭祖开宗祠的日子。
腊月二十九这一日,右相府自早上卯时开始,中门都是大开的,族人们进出个不停。
景瑟一大早就起床与几位妹妹们去了千禧堂,每逢有族人前来给景老夫人行礼,她们姊妹就得帮着派发春年礼物。
一年里,也就这么几天最为热闹,景老夫人难得见到这么多旁支子孙,乐得合不拢嘴。
今日仅仅是族人们来问祭祖时日,并没到真正的祭祖日子,因此人不算多,午时便散得差不离了。
这时,谢嬷嬷进来,走到景老夫人旁侧,低声询问是否现在就传饭。
景老夫人扫了一眼几位嫡庶孙女,略忖片刻,笑看着景瑟几人,道:“阿瑟,你二叔今日回府,信上说大概午时便能到,难得他一年才回来这一趟,咱们就受累些,先用些点心垫垫底儿,待他回来再统一开席,你们意下如何?”
景老夫人虽是询问的语气,可话里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二老爷回来之前,谁都不能先用饭,免得坏了规矩。
景宛白如今自动与景瑟站在了一条线上,因此她没有开口,不着痕迹地往景瑟这边瞟了瞟。
景宛白都不发话,景舒娆自然也没有出声的道理,因此她也看向景瑟。
景舒娣更是个胆小怯懦的,她最没有存在感,一直耷拉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即将回府的是景南晴的生父,她这个做女儿的心中雀跃,对于老夫人的安排也没什么异议。
景瑟一一将众人的神情纳入眼底,这才笑着对老夫人道:“既是为了迎接二叔,那么我们这些小辈就应当听从祖母的安排,您说什么便是什么。”
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道:“你们几个忙活了一早上,也该累了,先回去歇着罢,待二老爷回来了再出来迎接也不迟。”
景瑟几人闻言,齐齐屈膝行礼告退。
景瑟回到暮云居后,晴儿就端来了点心,“大小姐,看这样子,距离用饭时辰还早着呢,您不妨先用着点心垫垫肚子,否则一会儿饿着了可不妙。”
景瑟顺手拿起一块榛子酥,有些心不在焉。
晴儿看出来了,问她,“大小姐可是遇到什么疑难问题了?”
景瑟眉心蹙了蹙,“晴儿,二老爷在任上是不是有妾室的?”
晴儿点头道:“有的,咱们西秦偏就有这种规矩,外放官的妻室及子女须得留在金陵,而官员们却可在任上纳妾,所以好多外放官员的子女嫡少庶多,甚至是宠妾灭妻的现象也是常有的。”
说到这里,晴儿略略疑惑,“大小姐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景瑟摇摇头,没说话。
她不是觉得哪里不妥,毕竟西秦有这种规定,二叔也是没法的事,她担心的是二叔会因此更偏爱他的庶子庶女而冷落了景澜这个嫡子。
毕竟不管怎么说,景澜都是夏慕的表弟,虽然她回府后极少与二房的人打交道,可并不代表她就不关心二房。
二房那边的动静,她还是时时暗中观察着的。
景澜此人虽然看起来无所事事,但实际上心思缜密,城府极深,绝对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若是能得二老爷厚待,那么景澜将来的前途想必不会太艰难。
可若是二老爷不待见这个嫡子,那就有些麻烦了。
想到这里,景瑟心中隐隐担忧起来。
不多时,外面就有别个院子的丫鬟急匆匆跑进来,一下子跪在门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大小姐,不好了,你们院子那个石榴犯了事儿惹得三夫人生怒了。”
晴儿一惊。
景瑟也眯起眼来,心中思绪万千。
柳氏此人平素从来不与景瑟作对,就算是景瑟的丫鬟偶尔有什么小过错,柳氏也会看在景瑟的面子上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鲜少有叮着不放的时候,可这丫鬟却说石榴惹得三夫人生怒,想必是真的犯了了不得的事儿了。
一念至此,景瑟看向晴儿,问:“石榴缘何不在暮云居?”
晴儿忙道:“大小姐,您一早就去了千禧堂接待旁支族人,许是不知三夫人带着一批人去打扫宗祠了。原本一开始定了让外院的丫鬟婆子们去,可宗祠毕竟是明日就得开放给族人来祭祀的祠堂重地,三夫人觉得洒扫丫鬟们有的毛手毛脚,怕她们做不好,因此请示了老夫人之后,从各房各院挑了手脚麻利的丫鬟们带着去了,咱们院子去的是石榴和璎珞。”
“原来如此。”景瑟恍然,又看向跪在外面的丫鬟,问:“那你可知,石榴具体犯了什么事儿?”
那丫鬟支吾道:“奴婢听闻石榴不小心打翻了祖宗牌位,刚好被三夫人给瞧见了,如今正在气头上呢!”
景瑟定了定神,示意那丫鬟起来,道:“你带我过去看看。”
“大小姐。”晴儿唤住景瑟,关切地问:“可要奴婢跟着您去?”
“不必。”景瑟摇头,“你留下来守好院子,若是一会儿二叔来了,请务必尽快来通知我。”
晴儿点点头,目送着景瑟走出暮云居。
景瑟一路跟着那丫鬟来到宗祠处,果然见到外面围了一群人,全是各房各院的丫鬟。
人群中间不断有声音传出来。
“你这奴婢胆子也太大了,竟敢打翻祖宗灵位,可知宗祠是什么地方,你这样毛手毛脚的,本夫人如何敢用你?”
正是三夫人的声音。
“三弟妹如今掌管着府上中馈,不过就是个犯了事儿的丫鬟而已,你何须犹豫,照我说,还不如早早禀了老夫人发卖出去,毕竟来了这么多天还没学会规矩,这样的奴婢留在右相府也是祸害,不成气候。”
说话的这位,是苏傲玉。
景瑟眉心一跳,苏傲玉为何如此碰巧刚好出现在宗祠外?
这么想着,她很快就推开人群走了过去,见到石榴跪在地上,两边面颊上已经有了清晰的五指印,高肿得像发酵的面团,显然被打得不轻。
淡淡扫了苏傲玉一眼,景瑟看向柳氏,问:“什么事儿竟让三婶这般大动肝火?”
柳氏见到景瑟来了,面上露出为难来,“阿瑟,你这丫鬟打扫宗祠的时候打翻了祖宗灵位,都摔成两瓣儿了,这可是大事儿啊,这么多人看着呢,我若是不惩罚她,岂不是难以堵住悠悠众口?”
璎珞原本站在一旁干着急,眼见着景瑟来了,她顿时心中大喜,整个人都有了底气,走上前来,看着柳氏道:“三夫人明鉴,那灵位不是石榴打翻的。”
柳氏看过来,“你什么意思?”
景瑟也疑惑地看着璎珞,小声问:“你怎么知道?”
璎珞垂下脑袋,低声道:“奴婢分明看见石榴只是不小心轻轻碰了一下,那灵位就落下来了,更奇的是,灵位还没落地就已经碎成两半了。”
苏傲玉嗤笑一声,看向景瑟,“阿瑟,你这丫鬟说话好生吓人,若按照她的说法,岂不是灵位自己从供桌上落下来又自己碎成了两半儿?”
璎珞也知道自己的话说服不了任何人,只好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景瑟,现如今,她只能祈求表小姐相信自己了。
景瑟皱皱眉,看向跪在地上的石榴,问她,“那祖宗灵位可是你打翻的?”
石榴咬咬唇,抬起眼帘来看向景瑟,犹豫半晌,弱声道:“大小姐,奴婢只是打扫供桌的时候轻轻碰了一下,并未曾料到……”
柳氏道:“你看她自己都承认了,我若是还置之不理,一会儿传到老夫人耳朵里,又该数落我治家不严。”
苏傲玉也道:“阿瑟,母亲晓得你素来心善,从不轻易打骂下人,但这次石榴是真的闯了大祸了,即便你有心保她,可被摔坏的祖宗灵位如今还在祠堂里放着,所有人都看见的事儿,你总不能说我们这么多人污蔑她罢?”
思绪百转千回,景瑟并未直接给出回答,而是看向柳氏,“带我去宗祠看看。”
“这……”柳氏一下子面露为难,“还未到开宗祠的时间,大小姐是不可以随意进出的。”
景瑟面色微冷,“你们一面说我的丫鬟打翻了祖宗灵位,一面又说我不能出入宗祠,究竟还想不想要找到证据处置这丫鬟了?”
柳氏一时语塞。
苏傲玉看着她道:“三弟妹,阿瑟乃嫡女,进出宗祠也不是不可以的,既然她坚持,你便让她进去看看,明天就要祭祖了,今日这事儿若是处理不好,届时老夫人和大老爷责怪下来,我们谁也担不起那个责任。”
柳氏转念一想,觉得也对,于是对着景瑟点点头。
景瑟让璎珞站在外面看着石榴,她自己则与柳氏和苏傲玉一同去了宗祠。
果然有一尊祖宗灵位被打翻了,如今正单独拿出来摆放在供桌上。
景瑟心下一凛,走过去看了看,牌位身子与底座分离开来,中间有明显的断裂痕迹。
景瑟拿起双手将两半摔碎的灵位拿起来左右看了一眼,目中若有所思。
片刻后,她转过身,看向柳氏,“三婶,你能确定这真的是石榴打翻的?”
柳氏这时便有些迟疑,声音也弱了几分,“我当时在指挥着外面的下人,没瞧见细节,但里面的一大半丫鬟都说是石榴亲自打翻的,更何况你的丫鬟璎珞不也说了,是石榴自己先碰了灵位,灵位才会摔下来的。想来无论如何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是吗?”景瑟冷笑一声,扫了柳氏和苏傲玉一眼,她隐约觉得今日这事儿与苏傲玉有关,可是事情自发生到现在已经过了好长时间,她暂时寻不到证据,只好看着柳氏,问她:“三婶,我且问你,今日之前,什么人来过宗祠?”
柳氏惊道:“大小姐可别乱说,若非要祭祖开宗祠,平素没有大老爷和老夫人的命令,谁敢来祠堂重地?”
景瑟挑眉,“这么说来,今日之前,绝对不会有人来过宗祠,是吗?”
对上景瑟的双眼,柳氏心头有些发慌,虽然她未曾亲眼得见石榴打翻了灵位,可景瑟这般成竹在胸的样子委实让她感到害怕,毕竟她掌家不久,若是一会儿因为“随意污蔑丫鬟”之罪闹到了老夫人那儿去,那她这位掌家夫人执掌大权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三婶?”景瑟看着她,“你怎么不说话了?”
苏傲玉也出声,“三弟妹,阿瑟问你能否保证今日之前绝对没有人来过宗祠,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犹犹豫豫像个什么话?”
柳氏一阵心颤,捏紧了手指,咬唇道:“我敢保证,今日之前绝对不会有人来过宗祠。”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柳氏心头一阵烦乱狂跳,景瑟这个问题,她无论如何都得回答敢保证绝对不会有人来过,一旦她不敢确定是否有人来过,那么一切就都是她这位掌家夫人的过错,届时的后果将会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
再一声冷笑,景瑟道:“既如此,那我们唯有去老夫人处说理了。”
柳氏一听,顿时软了手脚,惶恐地看向景瑟,“阿瑟,你有什么话,现在就说出来,能解决咱就一起解决,不能解决,咱也想办法解决,马上就要大年三十了,如此晦气的事儿若是闹到老夫人那儿去,岂不是给她找不痛快?”
景瑟神情淡漠,“三婶,并非我小题大做,而是你自己也说了,祖宗灵位被打翻并非是小事儿,这件事不管怎么隐瞒,到了最后都会传到老夫人那边去的,可现如今我对于这件事还有诸多疑问,一时间也没个定准,因此才会想要唤上三婶和母亲去老夫人处理论,希望最后能论出个是非。”
说罢,景瑟特意看着苏傲玉,笑问:“母亲,您觉得呢?”
苏傲玉也回以一笑,从容淡定地道:“阿瑟说得对,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有个定论,否则明天族人上门来祭祖,咱们怎么向人交代?”
景瑟眸光微闪,苏傲玉为何这般淡定?
莫非这件事真的与她无关?
柳氏颓然垂下脑袋,“那好,咱们这就去老夫人处。”
景瑟让人带上石榴,一群人浩浩荡荡去了千禧堂。
老夫人才听说了事情的大致经过,脸色就已经阴沉得可怕起来。
“放肆!”她重重拍桌,“那丫鬟是哪个院子的,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做出此等对祖宗不敬的事儿来!”
柳氏小声道:“回老夫人,那丫鬟正是暮云居的石榴。”
老夫人一愣,旋即看向景瑟,“阿瑟,是你的丫鬟?”
景瑟颔首,“按照她们的说法,打翻灵位的人是我的丫鬟。”
老夫人听到她语气有些不对劲,忙问:“怎么,这里头还有蹊跷?”
“有没有蹊跷我不晓得。”景瑟道:“但我有几个疑问,想当着所有人的面问清楚。”
说完,她让人把灵位呈上来。
老夫人见她公然把灵位带到千禧堂来,眉心蹙了蹙。
景瑟走过去跪下,“祖母见谅,孙女也是迫不得已才会做出此举。”
见景瑟对着灵位跪下,后面一众丫鬟婆子也赶紧跟着跪下,就连柳氏和苏傲玉也慢慢跪在地上。
景瑟双手托着摆放有灵位的托盘,继续道:“先前孙女过去祠堂的时候,她们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事情真相究竟如何,也没人说得出个所以然来,所以我才提出让老夫人做主的想法来。”
老夫人面色松了松,但依旧有些不悦,“你不妨说说,要我如何帮你们做这个主?”
景瑟转眸,看向柳氏,重复了她先前那个问题,“三婶,我再问你一遍,你敢肯定今日之前绝对没有人悄悄去过祠堂吗?”
事到如今,柳氏还能怎么说,自然只能硬着头皮道:“我敢肯定,除了今日我带着丫鬟们去打扫之外,自我掌家期间,绝对没有人进去过。”
景老夫人疑惑,“阿瑟为何有此一问?”
景瑟道:“因为我发现灵位断裂处有胶粘过的痕迹。”
此言一出,柳氏一下子面无血色,老夫人更是瞪大了眼,“你说什么?”
景瑟道:“祖母若是不信,大可上前来亲自查验。”
景老夫人自然是不信的,因此她颤颤巍巍站起身朝着景瑟这边走来,目光紧紧所在灵位断裂处,果然见到有些微白胶的痕迹。
老夫人当即大怒,“这是怎么回事儿?”
柳氏整个人都颤抖起来,这件事的确与她无关,她也是听到丫鬟们说石榴打翻了灵位,因此才会急急忙忙定了石榴的罪,当时那个情形,众口铄金,她根本就没有怀疑过这里头的真实性,更没想过可否有人趁机栽赃嫁祸,如今听到景瑟拿出证据,柳氏一瞬间心如死灰,她知道自己必将受到重罚。
苏傲玉低垂着头,唇畔微微上扬。
灵位这件事,自然与柳氏无关,反而与她有关。
景瑟刚回府不久的时候,苏傲玉曾败给景瑟被罚跪过祠堂,在那之前,她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主母,何曾被这么罚过,因此进了祠堂后,苏傲玉就发了好一通火,不小心打翻了灵位且摔坏了。
这件事一直没有人知道,但她也为此惶恐不安多时,就怕老夫人或者是其他人不小心进了祠堂给看出来。但好在后来柳氏接了掌家大权,苏傲玉便想了一计。
她有宗祠的备份钥匙,昨夜偷偷溜了进去用白胶将两半灵位粘起来,然后今日一早给柳氏提议去各房各院选些手脚灵活的丫鬟去打扫。
柳氏初次掌家,自然认为苏傲玉说得有理,于是很快就让人去各个院子挑选丫鬟了。
苏傲玉便趁此机会买通柳氏派去挑选丫鬟的那个大丫头,让她务必要选中暮云居的石榴,再务必让石榴去打扫灵位那一块。
其实按照目前苏傲玉与景瑟的关系来说,苏傲玉不会无缘无故陷害景瑟的丫鬟,毕竟景瑟对景宛白有救命之恩。
但是很不巧,石榴的长相威胁到了苏傲玉,让她满心不安,连夜里都睡不安稳,虽然私下也曾让人去查过石榴的背景没发现可疑之处,但她还是不死心,总觉得当年那件事要暴露了,因此,不管石榴的身份究竟是不是与那个秘密有关,苏傲玉都觉得石榴此人绝对不能再留用。
所以,苏傲玉打算来个栽赃嫁祸,把打翻灵位的罪全部推到石榴身上去,又刻意在断裂处留下白胶痕迹,为的就是让心思聪颖的景瑟发现端倪闹到老夫人这儿来,证明石榴虽然碰过灵位,但实际上灵位早就被人动过手脚,这样一来,柳氏就有嘴说不清,毕竟没有看守好祠堂,柳氏这位掌家夫人有着天大的过错。
苏傲玉设了这一局,既能成功将石榴赶出府去,又能让柳氏为此丢了掌家大权,实乃一箭双雕。而她这个旁观者,只需要冷眼旁观完全过程就可轻轻松松再得掌家之权。
看着老夫人怒不可遏的样子,景瑟道:“祖母,这件事很明显,有人先打翻了灵位用白胶粘起来,很不巧被我的丫鬟又打翻了,这才顺势栽赃嫁祸。”
柳氏面色煞白,“怎么可能……”
景瑟回过头来,看着柳氏,“三婶,我也想问,怎么可能,石榴第一次去祠堂,她偏偏就打翻了此灵位。再有,灵位才被打翻,石榴就被你们捉住罚跪在祠堂外扇了几巴掌,如此看来,她是完全没有时间去准备白胶来粘灵位的。那么,这些白胶是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