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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惊破朱池莲梦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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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后陈家二小姐那场订婚宴,华美更盖过大少爷。陈大帅本就认为男儿的脸面是自己挣的、女儿的脸面是娘家给的。聘妇可以低调些,嫁女却不妨操办操办。更何况儿子的喜事,宴会在自己家里办,理所宜然,女儿的喜事,还在自己家里办,仿佛招倒插门女婿似的,对亲家不敬,要在亲家家里办呢,江家又没这么大地方,于是只能借外头酒店地方。这一操办,就办得盛大了,大饭店包了两层楼面,喜牌烫着金,名流都来捧场,贺喜的车子排过一条街去。

许宁也来道贺,带来贺礼,是个清清爽爽的竹盒子,里头竹片隔成横竖九个小格,每格里一只点心,也就案头闲印那么大小。每只都有不同的颜色、形状,用了不同的馅料、皮料,炊熟的火候各不相同,是拿那种炊灌汤包的小蒸笼,每只细竹篾编就,巴掌大,也就够放一只点心,连搁九重,掐准了时间一并炊出来。

“我跟妈妈学做的。”许宁道。

“我会珍藏起来。”思凌双手握着盒子,好生珍惜。

“不用了,”许宁道,“这种也放不久,搁明天就硬了,说不定裂了。吃了吧!”

说这些话的时候,江楚人衣冠楚楚站在旁边笑。他只好笑。许宁也是微笑笑笑就入座了,思凌甚至没有时间引她入座。她想,也许应该约许宁作伴娘的,像电影里一样,两个要好姐妹最终冰释前嫌,女二在女一的婚礼上接到捧花,邂逅了新的恋人。但即使思凌,也不能这样天真了。

有的事情真的回不去。像现在这样大家对住陪笑,还不如,相忘于江湖。

何况这只是订婚宴,根本就没有伴娘。思凌只需要换一件礼服,都是西式晚礼服,不必像正式婚礼那么麻烦。

她到后边化妆室整理妆容时,孙菁也来帮她理妆,道:“阿宁提早回去了。”

思凌“哦”一声。点心盒子还放在旁边,没有动。她礼服的腰身掐得太紧了,喝点水都困难,何况吃糯米点心。明天就要干裂?那也只好让它干裂去。作人,顾到今天就不错了,谁有那么大福气去可怜明天。

孙菁替她的垂发掠到肩后,对着镜子赞美道:“瞧,这么美的女孩子,难怪叫人嫉妒。”

许宁是嫉妒?思凌想,不至于罢。那种情绪,就算有,也早过去了罢?之所以提前离席,大概觉得没意思了。就算金粉与玫瑰从席面一直撒到天上去,没意思就是没意思,不走做什么呢?但凡走得了,思凌都想走呢!

但她也知道如今不是开辆车子就能闯出去的夜晚了。她生怕自己在夜风里闯荡太久,孑然一身,会孤独终老,更怕自己陷入不该想望的迷梦里,于是匆匆给自己定下一个人,把自己锁上枷锁,再浪荡,至此也该有点责任,不能说走就走了。

孙菁在镜子里悄悄寻着思凌的目光,思凌忽扬头问孙菁:“你也嫉妒吗?”

孙菁一愣,但觉这话太刺人了,刺得她心头发疼。她直视思凌,思凌也正望着她。镜台上灯光太烈,打得思凌脸色苍白,如死一般,胭脂有些褪了,还没补,原该再重重打上几层的。陈家二小姐这几天又瘦了,先前一些婴儿肥全然舍弃,眼窝微有些凹下去,是化妆品也填不满的,那一双黑眼睛却显得更黝然而窈然,凝着,如地狱里的鬼。

鬼却也是一只艳鬼,飘杳苍丽,能把人魂儿吸过去的。

造型师手只略微停了一下,就继续她的工作,像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知道。要在上层女人身边讨生活,就要会这种本领,作只会走路的花架、能奉承的镜子,该哑就哑、该瞎就瞎。

孙菁掉开目光,回答思凌道:“美貌、身家、智慧、勇气、顺遂人生、还有人家的爱慕,尘世能够给予的珍宝好像都集于你一身,没有哪个女孩子能够不嫉妒你的。但最根本的幸福,却来源于天父赐予。我已经得到自己的那份幸福,你也请珍惜你的。”

诚恳安详,滴水不漏。

她揽起思凌的面颊,在思凌头发上印一个吻。这是嫂子给小姑一个祝福的吻。

然而思凌头皮发麻,感觉到警告。孙菁到底是……警告什么呢?

思凌手指如冰,回到宴席上,再没去找思啸的眼睛。他们要继续各自的人生,否则,误人误己。

订婚宴之后,陈大帅果然领兵去了。本该往西南防线的,却不幸那边的红军吃了几场挫败,有位上将一看有机可趁,赶紧把陈大帅挤下去,他领兵前往,要拣个便宜。陈大帅早厌了内斗,让给他,退下来承担训练淞沪军队之责。元旦以后,思啸提交了原子射线的肿瘤割除术上的应用报告,将赵教授交代的任务告一段落,便照着与父亲的承诺,也进了淞沪兵营锻炼。不管以后时局如何发展,陈大帅仍然希望儿子更近一步了解父亲的事业、父亲的战场。

至于思凌,成了首屈一指的富贵闲人。江楚人请了长假,携她一起去旅游,从赤道到法兰西,一会儿就贯穿四季。各国美景如走马灯般自动晃到眼前来,思凌看得头晕,染上了个酗酒的毛病,管它车窗外舷窗外机窗外沿路的风景都有多么多么好,不看了,缩座位上抱个香槟——只要香槟,红酒是不行的,自那次头痛之后就打入冷宫。红酒尚且如此,何况其他?于是再也没别的选择。好在有钱,订的都是一等座,香槟是畅饮的,思凌又抱怨没有克鲁格陈年:“什么?安邦内黑钻?那个毕竟太古板!”江楚人站在旁边只管笑,思凌自己不好意思了,嘟囔道:“也罢,拿来好了。”江楚人问:“要不要配些鱼子酱?”思凌想了想,眼前转来转去都是一个个小点心,柔软的,裂开了口,像在哭。她捧住脑袋,回答:“不用了,我净饮就好了。”捧了杯子倒,倒完了饮,饮完了发呆,发一会儿呆倒下睡觉,直到景点,被叫醒,晕乎乎的抱着双臂随众看景色,碧蓝的海,猩红的花,异国少女裸着上臂与腰肢,情人忘我的接吻。思凌有些害怕。可是江楚人没有做她害怕的事。他尊重她,太尊重了,以至于别人看他们像兄妹。最亲密的接触,也无非是她在台阶上腿软,他搂住她,埋怨:“喝太多,头晕了吧?”

当然是的。无论什么酒,都会醉会晕,香槟何幸能免?但又有一说,人固有一死,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香槟杯里细细的气泡没日没夜摇曳,如招魂幡,不失为一种好死法。

这般醉生梦死,思凌又生厌烦,悄悄从江楚人身边离开,自己买了机票,想跑回家,目的地定的是上海,在雅加达转机时,忽又不乐意了,觉得这么大一个地球,人颠簸流离的跑出来,又定点导弹一样不远万里投射回去,岂不荒谬!她提着行李出机场,换了些当地的货币,随便逛了逛,只觉街脏店乱人人面目可憎,又且酒瘾发作,想买瓶酒,哪里有克鲁格!再说也没处找冰桶和郁金香杯。她将就着买了罐啤酒,打开,听那些小气泡咝咝的响,听了半天,忽然都倒在了地上。

一罐酒也不过浇湿这么一片地,她又走了。

走得腿乏,无处可去,找个地方坐坐,幸亏前头有个唐人街。唐人好像满世界都会开花结果,结了果也不融入当地,自己非要辟一条街来住,若干年之后有个迷路的同胞,拖着一杆行李发了疯流落在这里,见到一个“唐”字,倦鸟识巢,赶紧走进去,才知道上当——同样是黄皮肤黑眼睛,但黄得可疑、黑得也可疑,不晓得搀了多少代杂血,连语言都不对了,叽哩咕噜,天晓得粤语、客家语、闽南语,总之除了硌耳朵之外一无是处。

思凌的小姐洁癖又发作,管两条腿是不是累得要断了,回身要走出去。

街口居然看到个小小电影院,风吹日晒褪了颜色的招牌写着:专放老片,通宵联播。有个皮肤深褐的妇女包着头巾、坐在门口打盹,嘴唇敦厚,看来倒是一派老实。她身后垂着沉沉的丝绒门帘子,旧到一定程度,已经不显得脏了,灰渍渗入骨髓,成了某种文物。从帘底漏出电影的声音,却是耳熟。思凌问:“现在是在放哪一部?”

妇女眼睛没有完全张开,厚嘴唇里送出来几个字,不知是娘啊或是侬哪,比了个手势,又从衣袋里找出一张纸币示范。

思凌懂了,人家是要这么多钱。她默不作声掏出钱来交,妇女默不作声的把膝盖往旁边一挪,思凌自己用肩头顶开帘子进去,扑鼻而来一股味道,像热带水果在棉被里捂得太熟了,辨不清芬芳还是腐烂。小圆厅里很暗,片子倒是李霞卿的老片,女主一派清新,正与那并非良人的帅小生并肩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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