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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已老,池畔柳依依。[1]
石渠书院春日景致委实不坏,诸学子来此不过区区两月余,有些个还是将将投入门下,却闲时好动个手儿,譬如将几块怪石挪挪地方儿,意境便与匠人堆砌全然不同了。有些这个人,哪用多久,书院还是那间书院,格局还是那个格局,周围细微之处已改了不少,于读书人而言,确是顺眼许多。
洪谦便是这里与梁宿漫步闲谈,两个于今都是忙人儿,似今日这般看似惬意时候儿委实不多,这散步功夫,都是硬挤了来。梁宿宰相,自是忙,洪谦之忙于贵。几多人羡其好运来?未显之时便结姻宗室之家,及第后女婿又去做了太子。过继之事,于九哥而言是抛别亲生父母,于洪家而言,闺女还是自家闺女。又,因女为太子妃,赐爵北乡侯,妻为郡夫人,官家赐宅居住。
这里头,又有讲究。赐宅分两等,一等乃是永为家业,除非犯下大罪籍没家产,否则便可传与子孙,这等赐宅到如今已是极少了,唯有国戚、有大功之臣不可得。另一等却是“赐与暂住”之意,是要收回,譬如赐与苏先生宅子,又或梁宿现下居住宅子。盖因京中地贵,人又多,总不好叫晋宰相住到城外头去罢?!官家手中便备些个宅子,专为不收房租好借与大臣们住,能得这等赐宅,也是一份荣耀了。
爵也分两等,一是传与后人,一是止于自身。若梁宿等职官,也可得赐爵,爵位或颇高,却是无法传与子孙,子孙之受益不过于荫封而已。至如宗室、开国勋贵、外戚等所得之爵,却是可传与后人,只是本朝家法,却是降等而袭。中间或有功劳,或有内情,方由官家施恩,政事堂议定,颁旨许他家此次不须降等——也仅限此一次,下一回若无旁情,也是要降等。
洪谦这门亲事,也算是赚了。何况他夫妇品级既升,名下限田额数便多,可有多不须缴税家业了。
梁宿却不这般想,他心里,洪谦隐隐也是与自己亲近,观洪谦行事,既不拘泥又有手段,看似狠辣,却又留些余地,心中自有一杆秤。固非世人所谓高洁君子,却也不是小人,又有干材,这等人,才适合持国秉政。照梁宿看,好生栽培他,一是为国储材,二也是为自家结个善缘,何乐而不为?
哪料晴天来了个霹雳!九哥此人,也是梁宿默许了,官家要立他时,梁宿也未曾拦着,是以深觉对洪谦不起。然则木已成舟,东宫总比洪谦重要,九哥看似个坚毅之人,也只好对不起洪谦了。梁宿思之再三,还是觑了个空来,与洪谦谈上一谈。
梁宿眼里,洪谦怕是已想明此节,否则断不会无故多往书院里跑,想洪谦是打着储材主意。退居书院教书之事,洪谦固不及苏正与一干老儒,好歹也是进士传胪,此事他也做得。然梁宿却不觉此是洪谦现下该做之事,是以要提点他一二一。
洪谦是个知情识趣人,梁宿面前,他既是晚辈又是下属,便先开口说话:“相公难得有一日闲,却愁眉不展,公有何忧?”
梁宿道:“特为君忧。”
洪谦与他目光一碰,一老一少两个都是心思通透这人,洪谦也不与他打机锋,笑道:“天下户口几千万,每岁进学者无算,每试进士数以百计,又有几人可为相?”梁宿道:“你不同。”洪谦正色道:“谦本北地孤魂,江州赘婿,得有今日,有何可怨?昔日北地流亡,江州入赘,从未思踏入京城。只因机缘巧合遇着苏师,方有今日,可见有些个事,实是天注定。违命不祥。”
梁宿叹道:“却是可惜。观你之意,是要归老山林,教书育人,也好留个清名,为子孙长远计了?”洪谦颔首,算是默认。梁宿道:“还不是时候儿,我将进言官家,调你往国子监去做个司业。”
这司业乃是国子监副职,仅次于祭酒,位从四品,洪谦资历,做祭酒有些儿不足,因其进士出身,做个司业,有梁宿举荐,又有目下形势,却是行得。彼时国子监,收乃是七品官以上家中弟子,位高者多是挂名,许多人不往这处听课,却是掌天下学校,凡太学、国子学、武学、律学、小学、州县学等训导学生、荐送学生应举、修建校舍、画三礼图、绘圣贤像、建阁藏书、皇帝视察学校,皆属其主持筹办。监内设三案,各管钱粮籍册、考试、杂务。
真正读书育人地方儿,却是太学。是以太学生数以千计,国子监生仅寥寥二、三百人。
梁宿笑了:“朝中谁人无个亲朋故旧?若皆冠以结党之名,是亲也不敢结、学生也不敢收,世间无人矣!你越畏缩,倒越显得像那个样子了。切记张弛有度。”
洪谦肃容受教。
梁宿道:“你还年轻。识进退便好。你目光长远,非是那等鼠目寸光、倚仗后宫之辈可比,愿有始有终、持之以恒。外戚之家,名声是要紧。不沾政事也是不碍,只要名声好,子孙自可进身。”
次后,梁宿果表请以洪谦为国子监司业,官家因问何故。梁宿道:“洪谦之女既为东宫妃,许多事情他便不好去做,不如及早与他寻个去处。”官家方忆起这外戚为官限制旧例来,惋惜一回,便依了梁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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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消息传入玉姐耳中时,玉姐正与九哥两个看着宫正[2]唤了宦官来打人,打却是皇后先时赐下妙龄宫女。
事情却须从头说起。
玉姐九哥婚夫妇,入宫之前与郦氏夫妇拜别,郦玉堂嘱以:“孝奉官家,善事两宫。”申氏叮嘱便要多得多,恨不得常住九哥院里,想起甚来便叮嘱两句。因玉姐平日做为,申氏甚是护着她,她心里,总要夫妻一心,其事方偕,平日里教导几个儿子,也是说:“人家一个小娘子,孤身到这家里来,所倚者唯有你一个,不好没了良心叫人过得不好。”
她对玉姐尤好,又玉姐自过门来,事她益亲近爱敬,她自要为玉姐张目。有这样一个亲近自己“儿媳妇”,申氏方能放心九哥往那宫里周旋。不得不多叮嘱九哥,叫他“善待九娘”。
九哥恭敬应了,此事不消申氏说,他也是晓得。满宫都是生人,连那自幼用惯了书童儿也因是外男,想贴身带着,也须得净了身,九哥又不忍,且书童儿年纪不小了,净身也不知能不能熬过来。算来算去,便只有玉姐是他亲近之人了。申氏与了玉姐青柳、碧桃两个,也是思量过了,二女容貌寻常,她为就是不叫玉姐心里不痛。玉姐做了初一,她便要做十五。哪家个傻婆婆嫌儿子家里太顺遂呢?
又因入宫,申氏不免将先前教导头几个儿子话之外又额外添了些儿:“你几个哥哥,我都叫他们少与婢子厮混,又伤身、又伤名,又不利家。你这里,到了那处去,我便不好管了,却还是一般嘱咐。外头民宅有个庶子或去子留母,或不入族谱,主母纵心里一时不,只要主人家把持得住,也不算太麻烦。宫里头看那齐王与孝愍太子,纵齐王不争,还有人推他哩。世间不缺小人,为求个拥立之功,无所不用其极。你想齐哀王宁可与王妃先生三女,也不肯要一个庶出,忍到世子降世,又是为了个甚?我想你去那处,慈宫还有手段要对你,便如当初将淑妃与官家一般,你要把持得住。否则叫人算计了去,我就是死了,也难闭眼。”
九哥心中大恸,忍泪道:“儿记下了。”他本就无此心,是以不惊,却感于申氏一片爱护之意,思此慈母日后不得亲近,不禁泪如雨下。
申氏又说九哥:“九娘极好,人又聪慧,又识大体知进退,她嫁与你,便依附于你,是能与你一心人。她入了门,便将自身交与你了,人做初一,你做十五,日子是人过出来,不能单指哪一个出力。对她好些儿,两人交心,于你也有益。”
九哥道:“娘,我醒得。”
申氏道:“你知道个甚来?去了那处,你好倚着谁来?东宫不设常官,官家要早有用,就不至儿子死绝了要过继你,两宫眼看要吃人,我怎能放心?你们相依为命,休叫人离间了,我还好少夜间惊醒几回!”
九哥方慎重应命。申氏道:“休多心。不是娘偏疼她,我虽疼她,难道能漫过你去?实是为你好来。从来要家业安宁,做婆婆便不可生事。想你岳母与九娘说话,也要向着你。”
这头玉姐也不曾闲着,密央了申氏来裁些个月白、葱白、藏青色衣衫,做些布衣布鞋。非特她与九哥两个做,连同预备要带进宫使女们,皆做了些沉色衣裳。申氏因问何故。玉姐道:“九哥现于孝愍太子、赵隐王等为族兄弟,服期早过。过继入宫,则为兄弟,尚齐衰期,为礼故也。无论有没有人提醒着,咱自备了,是咱不失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