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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补天裂 第四章 大婚(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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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城中,从南熏门直到宣德楼御道前,在燕王大婚日前已然是一片花团锦簇景象。

汴梁大街,或为青砖或为麻石铺满街道。这些日子反复洒水,街市步道如洗,清爽宜人。而城中垃圾,这些时日也被组织人手清扫一空。本来汴梁就是一个在这个时代干净得过分的城市,这般再一整治。简直就像是一颗被擦洗得闪闪发亮的钻石。

天候也正是最为春意盎然的时候,穿城汴河如一条条玉带,穿行在光洁照人的天下第一形胜都会之中。护河杨柳依依,绿意流连。

从南熏门开始,两边住户,但凡二楼,都布上四乡运来的鲜花,有些腰里有几贯铜的家伙,还从楼上垂下彩缎,五颜六色,耀眼生光。而到宣德楼前御街两侧,则张起了锦屏步障,禁中收藏的蜀锦这般张挂起来,简直是灿若云霞。

大宋富贵气象,哪怕是在前所未有的宫变之后,稍一操持,仍然满得仿佛要溢出来一般。

在宣德楼下,钧容直的人等,正各自站好位置,吚吚呜呜的吹奏演练。不少汴梁闲人,远远的在锦屏步障之外围观,不时还指指点点的爆出一声好来。

而锦屏步障之外,禁中诸殿前班直也鲜衣华服,肃然密布,早就开始警弼戒备。自从张显掌御前诸班直并同提点皇城司之后,殿前诸班直萧言就毫不犹豫的进行了大换血,里面貂帽都亲卫都有二百余人了。而禁中御前诸班直,虽然番号奇多,但是实际编制却并不大,比如说人数算是多的金枪班直,真正编制不过一百数十人,加上承平百余年,空额同样吃到了御前诸班直头上。在里面插入了二百余貂帽都亲卫,基本上就能将禁中牢牢控制住了。

原来这些御前亲卫之军,哪怕当值,也是一副风流闲人模样,站没个站样,坐没个坐样,捧着金瓜长槊之类的仪仗都嫌沉,后来干脆全部换的样子货。可是现今在御街两旁早两日就开始换班警弼的新班直之士,其中颇能看到脸上伤痕累累,风霜之色不曾消减,高大强壮坚韧朴实之士。甲胄穿着的是最厚实的,毫不偷工减料。持槊而立,身子都微微绷紧,随时遇袭都能反应过来,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上过阵杀过人的精悍气息,简直就有若实物!

有他们在这里带头,那些留用的班直亲卫也再不敢躲懒,饶是没有那种精悍煞气,仍然尽力挺胸凸肚站得条管笔直。如此严密的戒备,加上那些散发着森然煞气的前貂帽都亲卫们的存在,让周遭看热闹的汴梁百姓,远远的退避在锦屏步障之外,不敢凑前。

除了这些新的御前班直有点吓人之外,汴梁中人还是对这场大婚很是热心的。清理都市,装点布置,雇佣了多少城中闲人。给直也是异常丰厚,反正都是萧言掏腰包,经办之人花起来也不心疼。赵楷即位之后现今仍有点不尴不尬的,改元靖康,郊祭天地也未曾进行。这样筹备萧言的大婚,就等于为除了官员士大夫之外的汴梁百姓进行一次郊祭大赏了。就是萧言自家新军之中,同样有丰厚赏赐亟发下来。而新军军将士卒也轮番放假出营,给二月二宫变之后有些萧条的汴梁市面增添了多少生意。酒肆瓦舍当中,多的是这些寻常百姓和新鲜出炉的汴梁神武常胜军军将士卒举杯为燕王寿。

不过这般热闹场面,在不少人眼中,却是分外的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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钧容直奏起的乐声,越过宣德楼,直入东府节堂之内。节堂偏厅之中,正跪坐得端正的两人,都露出了愤愤不平的神色。

这两人之中,一人四十许年纪,一副刚严强硬的外表,三缕长髯一丝不苟,冠带装束整齐得无可挑剔。眼睛虽然小一些,却是精光四射,锐利无匹。一看就知道是心性坚严,不可动摇之人。

已经败事的太子党中那位耿南仲,也是这么一副气质。不过真正有阅历的人就能看出,耿南仲那刚严之态多半是矫情镇物强装出来的,而这位人物,却是真正发自内心,而形于外。

此人正是李纲。

负大名二十年后重返都门,却正撞上了二月二禁中宫变,赵佶去位。萧言倒是不介意仍给他一个西府枢副的位置。可是李纲却是坚决不就,反而在私下走动串联,为倒萧言这个他心目中的乱臣贼子而奔走。

但凡如李纲这等人物,是真正的是非观太过分明。容不得一点转圜权谋。而且在刚愎这一点上,和耿南仲也差相仿佛。只不过耿南仲的刚愎是为自家计,而李纲的刚愎是为他所认为正确的事情而行。

(真实历史上,李纲数次因为负天下之望而被重用,第一次开封保卫战时,李纲以使相衔登城督战。最后以反对求和而罢职,其实以那时大宋虚弱到了极点的军力,求和以退女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要宋室振作以养元气,未尝不能有复仇之日。李纲这次罢职,名声又更上一层楼。清流鼓噪之下,李纲再度复位。自求为河东河北宣抚制置使,所谓投降派排挤出中枢,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有排挤到掌握大宋几乎全部勤王之师,最后野战主力,加上河北河东数路之地,军政之事一言而决的如此重要职位上的事情么?

而李纲就任此差遣之后,竭力推动恢复太原的之战,不顾军心疲敝,河北河东被女真蹂躏过一次,民户逃散,补给艰难。不住催促诸军出师,否决了种师中的正确建议。将宋军一支支军队逐次添油的投入到了河东这个大屠场当中,种师中兵败身亡,成就了银术可不世威名。虽然也有汴梁中枢各种花样做大死的主要因素在,可李纲这短暂掌兵生涯,也有其不可推卸的责任。

最后一次起用是赵构南渡之后,再度重用李纲。李纲推荐宗泽为东京留守,设河北招抚使和河东经制使,以招募两地义军强壮。并且以其威名重整江淮东京等地乱成一团的大宋正规军,建置帅府。这都是相当正确的举动。不过李纲仍然丝毫不懂转圜,几乎将当时中枢同僚喷了一个遍,而整军过程中又杀伐过盛,惹得御营军军心鼓噪。结果为相七十七天,就再度去位,从此再也没有被重用了。两宋之交,负天下望之李纲,梁溪不出,奈苍生何。可李纲性格能力上的缺陷,的确担不起这挽天倾补天裂的重任,当然,这也是未免有些求全责备的一家之言,李纲之忠诚刚直严正,仍是后世敬仰之楷模——奥斯卡按)

李纲之侧,却是一个岁数比他大上很多,须发都已经发白的六十许老者。绿袍革带,长脚璞头戴得端正,一副久处江湖之远的风霜之色。身在天下文臣士大夫心目中圣殿,汴梁东府之中,还微微有些拘束之感。

李纲带着这位下吏模样的老者,正是应东府主人蔡京之召而来。

东府主人这个名目,在此时此刻,真的不是一句笑话。蔡京以望八高龄再为冯妇。在君权空前削弱,又有萧言这么一个没有根脚的南归武夫横空出世之后,坐镇东府的蔡京,就负天下文臣士大夫之望!萧言暂时还无力插手这政事堂之事,反倒是还得给蔡京足够的尊敬。而现在延福宫中那位望之不似人君的新官家,在天下人心目中,比起老公相,更是不知道差了多少!

而且明眼人也看得清楚,以蔡京现今如此地位,只要牢牢把持着东府,为天下文臣士大夫之望,不管将来是赵佶复辟,还是扶植赵楷。这相权已经和君权分庭抗礼甚而犹有过之了。而蔡京积累的余荫,也足够让蔡家发展到魏晋高门,世代美官的地步。别以为文臣士大夫所拥权力超过君王就不会朝着魏晋世家高门垄断权位这条路上走。所谓科举选士,还是君权大张时候所用的手段。

反倒是那位燕王萧言,若是他地位稳固,反而会削弱东府权限。绝不会允许蔡京这等地位人久居东府,甚而形成可以威胁萧言权势地位的重要力量。

别看萧言和蔡京现在两人一副相敬如宾的模样,最终一定是要决裂的。只不过看谁先动手,而这动手的时机又是什么罢了。

而此时此刻,似乎属于东府的时机,已经悄然到来。

李纲和那名老者端坐两侧,蔡京正在上首。比起前两年,蔡京岁数又高大了些。去位之时,一副老弱得要死了的样子。赵佶重新启用一边防范一边用他理财的时候,蔡京也是五日才一入东府,完全是老迈不堪驱使的模样。可现今独坐东府,众参唯唯,天下士大夫归心之际。蔡京却再没了那老迈模样,每日都入东府理事,有时甚而安榻此处,连家都不回了。坐在那儿也再不是下一刻就要断气的形容,反而腰背挺直了些,坐上一两个时辰,都不大看得出疲累。

权力永远是男人最好的春药。

李纲和那老者默然等候之中,蔡京一直神态悠然的听着外间传来那钧容直隐隐约约的奏乐之声。不知道过了多久,蔡京才微笑展颜,淡淡道:“燕王尚帝姬,百余年来,天家未曾有如此盛事。百余年来,天家也未曾有如燕王这般驸马都尉............”

终于等到蔡京开口,李纲怒哼一声:“纲常颠倒,莫此为甚!这哪里是尚帝姬?却是这贼子凌迫天家!坐拥强兵,开府建节,胁迫君上,现更尚帝姬,是为了将来行操莽事,再来一次封禅么?国朝现已丧乱不堪,江南菜魔之祸方罢,赋税减半,户口凋零。而伐辽战事,河北诸路又已疲敝。朝中财赋匮乏,钞法数变而民不聊生。更有女真崛起海东,未尝不是澶渊之前强辽一般的大敌!又有萧言此辈窜起,公相再不出手应对,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的看着社稷覆灭么?”

李纲喷人,果然是随时随地,只要给他这个机会。他是正统的文臣士大夫,又以清名负天下之望。刚正廉洁,的确是此刻文臣士大夫中的异数。但是深自提防五代藩镇之祸,对萧言这等出身不明,坐拥强兵,操乱国事,凌迫君王的乱世枭雄做派,实在是痛恨到了极点。一旦开喷,嘴上就没了什么把门的了。

蔡京此前弄权的时候,也是李纲反对的对象。不过时势更易,在此刻李纲心目中,萧言这贼子的危险程度超过蔡京百倍还多,大敌当前,就是为蔡京奔走效力,也不直什么了。此前李纲在都门联络同道中人,计议如何对付萧言这等枭雄。李纲自然也不是光会说不会做的那种清流废物,除了具体指挥作战是苦手之外,其他方面能力相当不凡。他自然不会傻到带领一帮文臣士大夫和坐拥强兵的萧言硬碰硬,拖着汴梁同殉于兵火之中。敏锐的发现要对付有兵的萧言,就要抓住大宋最大的军事集团西军。并且自告奋勇,愿为安抚出镇陕西,不拘哪一路都行。将西军彻底抓在手中之后,配合中枢蔡京等人,就足可将萧言掀翻了。为此还专门找了宇文虚中,想以这个他难得看得上的智囊一般的人物与他一起在陕西行事。

计划虽好,在蔡京这里却被按住了。这让李纲如何不大是怨愤,虽然识得大体没有如往常一般刚烈行事,可今日捎带脚的讥讽几句蔡京,国事败坏也有你一份,却是李纲完全做得出来的事情,而且这私下里拐弯抹角才开口讥讽,已经算是梁溪先生很给老公相面子了。

蔡京微微而笑,仿佛半点也没听出李纲将他捎带上了。只是轻轻道:“河东吴元中有信来了。”

李纲顿时精神一振:“如何?”

河东吴敏,虽然已经隐然被视为萧言一党,卖身投靠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可是突然有信而来,还为蔡京郑而重之的提起,就代表现在河东之事,有可趁之机!

河东现在隐然为萧言根本重地之一,更有老神武常胜军盘踞。动摇了老神武常胜军,就是动摇了萧言的权位之基。吴敏身在河东,不管怎样,总能得到最及时的消息,而这消息,也许就能决定这百年来未曾有的朝局之变的最终结局!

蔡京也并没有钓李纲胃口的意思,对他这个岁数的老人而言,时间宝贵得很。节堂之中,就听见他不紧不慢的解说之声。李纲和那名老者,都全神贯注的仔细听着,生怕漏掉了一句。

神武常胜军坐镇河东,虽然莫敢谁何。可吴敏身处安抚之位,料理民政事宜,还要竭尽所能,为神武常胜军转运供应。也不是一点内情都打听不到。而且云内都打成一锅粥了,河东缘边满是转运流民,再隐秘的事情,也不能长久遮瞒住。

吴敏赫然发现,萧言早就不待朝命,遣军北上,掌握了云内诸州。这可不比河东之地,还有大宋官员安民理政,彻彻底底就是他一言而决,可以调动一切资源的地盘!更有传言,就是燕地,萧言似乎也掌握了一块地盘,经营起自家军马,隐然为当地土皇帝。而大宋选调的燕地抚民之官,因为中枢乱成一团糟,除了临近河北诸路的涿州等地已经有苦命的选官硬着头皮去上任之外,其他更北之地的选官还在河北窝着,一时间竟然也无人来管。

云内燕地加在一起就是大宋喊了百余年的燕云十六州,契丹人据此,高屋建瓴,更足兵足食,一直保持着对大宋的战略优势。而萧言几番展布,无意中竟然隐隐有将燕云十六州经营成自家藩国的意思。虽然现在燕云十六州残破,可仍然出良马,出经历了战事考验的北地精兵。而萧言在汴梁中枢主持财计,更将都中禁军将门世家的家当都夺到手中。可以源源不断的将粮食,将军饷,将甲兵输送支持给北地军马。

萧言经营出如此强悍的实力,就算没有二月二那夜宫变,萧言同样有实力在将来岁月中翻转大宋!

吴敏投效萧言,也是情非得已。一则在都门已经没了退路,政治生命基本已告完结。而且现在又在河东这块萧言的地盘上。一旦有什么不驯表示,或者敢于伸手妨碍萧言的行动。已经初有五代强藩气象的萧言,又何吝于报一个河东安抚暴病不治身亡?就是汴梁城中,萧言还不是敢于杀一个人头滚滚?

所以这段时间,在发现萧言实力远超自己想象之后。吴敏就已然在政务与后勤上竭力配合,比之前都要主动殷勤许多,俨然以有使相资历的高官为萧言麾下一循吏的模样。

河东神武常胜军两厢左步右骑,大举北上。除留守数千之外,动员精甲之士远出雁门万人以上,随行战马驮马等等牲口倍之,随军民夫三四万人。虽然动员民夫都按日给值,钱都是萧言掏腰包,而粮食马料同样都是从汴梁若干大官仓中调运而来,河东民间未曾因为这场冬日战事受到什么太大的骚扰。

有萧言这么个大金主在,吴敏在最为困难麻烦的筹措财货军饷粮食这事情上不用费什么功夫。但是调动数万民夫随军,还要在河东境内组织差不多同样人数的民夫分段转运。这又岂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而吴敏就投入了极大心力,带着幕僚班子,在寒风呼啸滴水如冰的天气在河东奔走,将这繁钜的大军供应事宜办理得井井有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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