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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宣和五年六月初二,蔡京复相已近阅月。
这么一个大帝国的庞大事务,顿时又堆在了这个已经八十左右的老人身上。比起他上次在相位上的时候,更难缠,更不堪,更纷繁复杂。可是在汴梁都门官场中人眼中,这个老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揽权把持,重新将失去的都掌握在手中,并且也没有显出多少精力不济的样子,每天都还是在处理着这个帝国桩桩件件的繁杂事务。上值时候,从来准时。怎么也不象前两年始终在宅中告病静养的高龄老人!
禁中这段时日,也是一片安静。官家并没有折腾什么新鲜花样,知情人甚而知道,这段时日中,马前街李师师李女史处,官家都是少去。蔡京在位,还是一如既往的恩宠有加,才一入初夏时节,就几次赐下解暑汤药慰问。还屡下优诏,允许蔡京在府视事。蔡京此次却没有想以前那样理所当然的接受,上表曰几年静养,精力尚好,足可在政事堂当值。若真精力不济,自当乞骸骨,不敢耽误国事。君臣之间,一片和济模样。
禁中那位隐相,这些时日也甚少抛头露面,多在禁中陪伴官家。对蔡京在相位上举措,没有半分闲言碎语冒出。仿佛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
既然最高权力中枢这般安堵,汴梁中人注意力就转到了其他地方。枢密院知枢密事还是空缺,不知道到底是吴敏坐升,还是有资格的人可以捞一杯羹。
燕京左近,西军三军驻屯,小种始终在汴梁奔走,希望能让西军三军早日返回陕西诸路。要是西军不留,那么在燕地就要重开军镇,一些在都门当中挂着虚衔荣养的勋戚后代,已经在寻找门路,看是不是有重掌军权的机会,边事复杂是一回事,现在不是还没打起来么?自己要是能领几千几万兵,想死也没那么容易,自家不比文官,有那么多生发机会,汴梁居大不易,很多勋戚武臣现在已经颇为窘迫了,先有地位捞上一笔再说——陕西几十年战事,让西军将门个个肥得流油,眼看得现在陕西无事,西贼衰弱,大宋军事重心要朝着河北转移,这等好机会,岂能轻易错过?
还有一些小事,也在吸引人目光。童贯王黼去位,现在还在都门并未曾陛辞。刘延庆虽然已经返京被囚,却还没议定罪名。不少人当年在蔡京去位的时候将老公相一党得罪狠了,现在巴结不上,还在观望这冷灶烧不烧得上。蔡京一党现在得势,免不了也有一些报复举动,遭殃的有的认命,有的就拼命钻营死不让位。纠缠得也颇为热闹。
种种桩桩加在一起,在大宋权力中枢一片安堵的时候,也没让汴梁都门少了谈资。
除了这些政争之外,作为大宋士大夫,最要紧的还是生活。眼看得已经到了入夏的时候,乡间消夏的别墅要整治了,往日窖藏的冰块要挖出来了,夏日日长,午后消夏的各种宴会也要筹备了,在荆湖,在江南的别业,春天收成,这个时候正是通过汴河源源不断解入汴梁的时候,要好好收纳盘算其间的盈亏消长。到了夏日,汴梁夜里各种市坊里弄更是热闹,这等百姓闲趣也要体味,穿着葛衣,携着蒲扇,带着几个刻意打扮得村头村脑的下人,在潘楼街鬼市子走走,在铁屑楼楼底喝一碗冰镇酸梅汤,看隔街两家商铺市招小娘互相村骂,呵呵一笑,也是人生至乐。那些朝堂政争,就如过眼云烟,谁还管他。北地已定,大宋已然是国泰民安,边疆士卒可以马放南山,朝堂不管是谁在上,都有士大夫一碗安乐饭。但愿此等时日,天长地久,永不易移!
不管是朝堂风云,还是百姓野趣。在六月开始的时候,终于全都转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上。伐燕大军,已然班师凯旋,屯驻城外。六月初三将官家亲临,在宣德楼上观大军耀威献捷,百姓准而沿途围观。献捷之后,官家将告慰太庙,郊祭四方。届时文武百官皆有赏赐恩荫,汴梁城中六十以上老人恩赏酒肉,都门准提前上灯,直至中元,金吾不禁,全城狂欢。
想想看,这是何等样的一场大热闹?伐燕功成,大宋再有百年,也不见得能碰见另一桩。更不用提提前了一个多月就开始的灯市!
汴梁百姓,多有扶老携幼,在这几天到南薰门外大军屯驻处看热闹的,都门中人,凡是有份参与这场大典操办的,个个忙得屁滚尿流。汴梁城一时间,已经陷入了狂热的躁动当中,不少人更是听说这南归萧言的传奇故事,到时候,一定要看看这萧言是何等样人。是不是身高丈二,腰阔十围,靠人血染紫了身上官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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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六月初二这一天的晚上,政事堂中,不断有各部各司各署前来回事的人,蔡京就穿着一身葛布中单,在官家亲准可以带进政事堂的家人服侍下,在胡床上半躺半坐,一件件的处理这些明日献捷事宜。凡是在政事堂权力范围之内的,蔡京闭着眼睛就处理了,该是谁的事情就是谁的事情,出了乱子就是谁的干系。几个部门扯不清爽,蔡京几句话就理得清清楚楚,大家各司其职。牵扯到禁中的,就赶紧发往内诸司,自然有禁中之人料理。
前来回事的人来来去去不知道有多少,蔡京都一一处理停当,分毫不乱。来过的人物心中都是佩服,老公相老则老矣,心思灵醒,却半分未曾稍减!
三司使高屐是蔡京心腹,来的时候自然不会按次等待蔡京接见。早有司员将他引到前面,直入政事堂中。他是此刻红人,要不是蔡京要他牢牢把着大宋的钱袋子,说不定早就进了政事堂。此刻在外间等候传见的大小官吏,都纷纷起身恭谨行礼。高屐也不甚拿大,一一含笑招呼,这么一段路,倒是走了有一会儿的时间。
等到高屐进入政事堂蔡京理事的地方,头上已经出了一层细汗。看着蔡京抓紧这一点空当在那里闭目养神,身后两名眉目如画的小丫鬟在那里轻轻給他打扇。高屐先笑嘻嘻的行了一个礼,笑道:“太师实在辛苦!这万余军将士卒回来就回来了,还累得太师如此!王金睛秉政三年,已经搞得上下一团乱,但有大事,全都没了手脚,还要太师来整理清楚............萧言此子也是好大喜功,要献什么捷?”
蔡京微微睁眼,招呼高屐坐下。高屐告罪一声,拣一个锦凳坐下,自然有人送上消热茶汤。蔡京轻轻道:“克复燕京,是国朝百年心愿。献捷告太庙,郊祭颁赏,都是官家钦定的,不可混说............就是这些班师将士,也是有功之臣,此举是耀国威振人心的大事,萧言以降都是劳苦,享享这风光也是该当的。希晴,言语仔细些,此刻我等在位,不要让人寻了什么把柄。”
高屐却对这个没什么兴趣,蔡京既然吩咐下来,就答应了一声。心里面却微微有些不以为然。
老公相直将这萧言看得恁重!这南归降人,得用时用过便罢。老公相还想将他扶进枢密院中!大宋西府,还从来未曾有降人在其中拿权用事!老公相就算想掌兵事,就算高太尉已经病得快死,老种看来也去日无多,还有那位正在都门奔走的小种可用,指望这个萧言做什么?现在已经有风声,那位隐相大人是绝不允许萧言得入枢密,能让老公相对三衙施加影响力,隐相地位,也不是老公相轻易动摇得了的。说句诛心的话,老公相已然这个岁数,去日无多,也该为他们这些忠心手下考虑一下,何苦就这般恶了隐相?将来大家还要还他打交道呢。
不过在蔡京面前,高屐是绝不会将这些心里面的话说出来的。哪怕就算是心腹也不成。他微微失神片刻,就已经想起自己来意。当下就皱眉苦笑道:“太师,属下已经实在是计穷力竭,支撑不来,此刻太师繁忙,还贸然来拜,实实在在就是来讨太师一个主意的............这今年用度,到底如何敷衍过去?”
蔡京眼睛一睁:“又没钱了?”
高屐苦笑更浓,两手一摊:“三司库藏,年初的时候不过几百万贯,伐燕用的是王黼自理的伐燕捐,和三司并不相干。燕事底定,这犒劳就全用出去了。平日里百官俸禄,禁军支用,零星用度,都是靠着京畿商税宽役钱等来支撑,库藏早就空了。今年汴河疏浚,都給挪到下半年去。
............诸路转运报解,上半年四月开始,到七月差不多才能收齐,河北三路更复一年,已然指望不上,陕西更不用说,其他地方,年来都是七成数考绩就算是上上。加上市舶官卖,最多也就是三千万以上,四千万贯不到。一笔笔都有了用处,再还还积欠。只怕还有千万贯的窟窿,下半年收入还不如上半年,冬季却正是动工,尤其是各处河工用钱的时候,这亏空更大!这些先不说他,无非是年年难过年年过。可是这眼前郊祭颁赏,属下这里实在是敷衍不来了!”
蔡京皱起了眉头。
大宋对官僚体系,的确是相当宽厚。除了俸禄还有名目多达几十种,顶峰时候百余种的各种津贴之外,每隔三年,还有一次郊祭。郊祭之后,文武百官,都有赏赐,多的顶两年正项俸禄,少的也有几十贯。赏赐之外,还有恩荫,五品以上大臣子弟,可以借此而入仕途,顿时就多了一批吃大宋财政饭的人。随着冗官持续增长,每一次郊祭赏赐恩荫,都成了三司使的难关。
宣和五年这一次,更是窘迫之处超过以往十倍。一场大战之后,将一些老底子花得干干净净,还倒欠不少。为了伐燕战事,已经搜刮了一次伐燕捐,在江南逼反了方腊。就算此刻再丧心病狂,也不敢加赋。现在河北三路打得筋疲力尽,要更复一年。燕地只能望里面投钱,原来和辽国和平相处,榷场的大量收入也指望不上。收入减而花钱的地方多,这一场郊祭,眼看就是上千万贯的开支。这叫三司如何妙手空空?
这还不仅仅是敷衍这一场郊祭的事,深层次原因还是大宋财政体系这个时候已经接近崩溃。养兵百万,能战的不过就那十万余人。养官越来越多,朝廷党争却越发剧烈。冗官冗兵已经到了极处,交钞一届又一届的越发越多,贬值越来越厉害。人人都束手无策。大宋经济发展到了这种地步,每年货币流通量极大,其实对这种不断贬值的交钞有了极大的依赖性。一旦交钞发行到了崩盘,整个大宋经济就会遭到毁灭性打击,到时候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真是秉政之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高屐说完,在那里静静的等候,等着蔡京拿出什么主意来。蔡京一向是以理财出名,最终成为这番地位。几起几落,都因为官家离不得他理财的本事总不能一直疏远下去。换人来做,总是不如他。蔡京靠着整理税收,砍掉一些支出,甚而靠着降税大量引进各种洋舶传来的奢侈品回笼交钞,支撑了大宋财政体系这么些年。现在高屐也指望他还是能拿出些让他眼前一亮的办法出来。
蔡京在那里皱眉半晌,最后才低声道:“上届交钞,也已经一年半了。再发一届罢.........三千万贯就是,总能敷衍到今年结束,其他的事情,将来再说罢............”
高屐一怔,一下站起,颤声道:“太师,这如何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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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屐执掌三司,这交钞发行的事情他如何能不清楚?每届交钞发行出去,三司总有三分之一的库藏储备作为支撑。上届就算是为了伐燕,也不过就发行了二千万贯,已经是空前大数字了。此次一下就发行三千万贯,而且一点库藏支撑都没有,这交钞又当贬值几成?这岂非是饮鸩止渴的事情?
蔡京挥手,两名丫鬟侍女顿时无声退下。蔡京按着胡床缓缓站起,高屐太过吃惊,竟然忘记了去扶持他一把,只是站在那里呆愣愣的看着他。
蔡京难得在脸上显出颓然老态,重重叹气:“希晴,现在要某下手整理,又何从措手?王金睛秉政三年,各路已经全是他的人,隐相幕后主持,正要某的好看。不论从哪一路动手,安插某夹袋中人物,让地方多转运一些至三司,去掉地方一些大工,就是动了他们的好处。立刻就纠缠起来,此次某能复位,地位已经不如之前稳固,又纠缠若此,连官家郊祭都支撑不下来,某又如何能安于其位?”
他走动几步,回头看着高屐:“............更何况,女真崛起,今后几年,边事定然频发!一旦有边事发生,能战劲旅又为隐相一党掌握,某又度支无力。那时候,只怕求在汴梁荣养也不可得!只有将现在最为能战的神武常胜军掌握在手中,才不会蹈当日童贯和王黼连成一气的覆辙!这才是某要重用萧言的原因之所在,一头握住统兵之帅,一头暂时敷衍过去眼前库藏空虚的难关,才能稳住脚步,徐徐整理。这三千万贯交钞新届,纵然是毒药,也得先吞下去了!希晴,你可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