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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骑快马,踏冰践雪,飞也似的疾驰到了高粱河南岸渡口处。
此处渡口,北岸正是常胜军余部惨败,而萧干的大辽主力最后覆没的所在。北岸河滩地上一片血红色的雪泥,烧焦断裂的浮桥也未曾收拾,仍然是一片战场景象。
高粱河中拉起了长索,往来渡河的就靠着几条破破烂烂的小舟,拉着索子渡过这高粱河。
河水当中碎冰顺流而下,在河中牵索而过的小船上,撞击出了清脆的破碎声音。
在渡口南岸,有王禀带来的环庆军驻守,环庆军来得匆忙,根本没有携带什么辎重,就在这里伐木掘地,挖出了一个个地窝子,上面覆盖枯枝树木,在这里等待后方文报到达之后,辎重车马帐篷锅灶运上来。眼前也没什么敌情,南岸这些环庆军都懒洋洋的升起了一堆堆篝火,在这里苦挨着日子。
王禀交代得确实,虽然萧言已经击破了辽人最后主力,燕京也在所必下,但是这里的渡口算是萧言这支挺进燕京的军马联系后方的唯一孔道,在所必报,将来宣帅要是北进燕京,多半也要走这里,再怎么辛苦,都要将这里把守踏实。
这些环庆军士卒只好忍饥耐寒,在这里苦撑,只盼着后面大队赶紧上来。就算不能番替下去,至少也有辎重粮草运上来,而不是现在睡地窝子,吃着随身携带不多的干粮。
在北岸那边,却是最多只剩下一两千名的常胜军余部驻守,他们的日子比环庆军更惨淡一些。环庆军在南岸至少还能自由来去,而这些常胜军余部就被萧言留守的麾下死死看住,向东向西不管你,就是不许向北一步,北面不远处就是黑林子,连伐木烧火取暖都不让他们前去,只得向东向西走老远。在河滩地上,雪泥当中,挖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地洞,人就蜷缩在里头挨着一个个寒夜。还好萧言麾下他们常胜军出身的不少,虽然不许他们北进,但是总能送点热烫热水过来,伤卒也给救护了,算起来还总能支撑下去。
常胜军比起环庆军来说,算是吃惯了苦的,又从本来必死之局当中死里逃生出来。环庆军在南岸驻守还忍不住骂骂咧咧的,他们这些余部,比起来就安稳许多,一点异动不满都没表现出来。
河两岸留下来驻守的两军,都在萧言的威风之下寸进不得。怨气怎么可能没有。但是一支是惊魂未定的降军余部,一支环庆军出身的这场战事当中也不甚光彩。虽然有百般心思,但是敢当面挑战萧言留守部队权威的,还是当真没有!
大家伙儿都一天挨一天的在这里苦撑罢,环庆军只是盼着后路大队赶紧上来。而常胜军上下连这个都不敢想,他们这支降军将来命运如何,只是听天由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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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南面传来快马奔驰而来的声音,在那里烤火的环庆军士卒个个转过头来,一个个眼中都是期盼的目光,难道是后方大队终于上来了?燕京克复,只怕宣帅也得赶紧上来罢?直娘贼,胜捷军和白梃兵这次算是威风了,还有那支新立的神武常胜军!不知道能在宣帅手里拿到多少犒赏,俺们命数直是恁般辛苦,怎么就碰不着萧言这么一个统帅!
让这些在篝火边上烤火的环庆军士卒大感讶异的是,来的人马不过寥寥两三骑。护卫的骑士倒也罢了,当先一骑,马上竟然是一个高挑的女孩子!这女孩子腰细腿长,看起来英姿飒爽,马上气概,不亚于男儿。她穿着斗篷,斗篷上面的风帽放了下来,露出一张倔强冷艳的容颜。腰上配着一长一短两把佩刀,在河岸渡口处勒马,扫视眼前景象一眼,脸上浮现的,眉宇之间焦急担忧的神色,浓郁到了极处。
虽在环庆军在南岸算是放了鸭子,大家伙儿能躲开寒风飕飕的河岸多远就是多远。可总还是有些人给分派在渡口处值守。
行军向来是至阳之举,哪怕就是童贯和刘延庆,都不敢带着女人上这几乎是一线的战场。这里突然冒出一个美貌少女,虽然身后骑士是宋军装束,当下无不人人感到讶异。
在渡口处的环庆军小军官喝了一肚子冷风,正是最没好气的时候,当下就按着佩刀上前:“什么人?都拿下了!哪里就冒出一个娘们儿到这里了?直娘贼,这场仗越打到后来,越他娘的邪门儿!”
马上少女,正是郭蓉。
这位军中长大的少女,往日最爱的就是军中走马,整个幽燕大地,都是这个少女的乐园。放在以前,自己老父重掌军权,又有领兵奇袭燕京这等豪杰事,郭蓉怎么可能不随侍在郭药师身边,也跟着杀到燕京去?
可是不知道怎么的,自从郭药师重领军权以来,郭蓉仿佛就害怕了这兵戈中事,对一切都显得落落寡合,一日日的看着就清减下去。郭药师和赵良嗣领兵北进,郭蓉说什么不不愿意朝北前行一步,而是留在了涿州,寻觅了一个小院,带着郭药师留给她的几名亲卫,镇日里绝足不出院门。每日里这个以前轻捷好动的少女,就是在院子里呆呆的看着头顶云色变幻,仿佛她还是被萧言软禁着,没有走出那囚所一步。
大家都多少知道一些郭蓉心事,但是这些也没法解劝。郭药师也硬着心肠不理会自己唯一的这个女儿。父女两人,一个在涿州闭门,一个在高粱河行自己的枭雄事业,音讯都绝少往来。
直到前两日,郭药师突然传书郭蓉,述说了他惨败之事,现在困守高粱河南岸,不得寸进一步。新伤旧伤,加在一起郭药师也有二十多处了,现在也发作起来。信中虽然没说,但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过去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很有一点要见自家女儿最后一面,交托后事的意思。
接到这封书信,郭蓉想也不想的就马上带着亲卫,昼夜兼程的朝着郭药师所在赶来。今日到了高粱河渡口一看,自家老父所领军马的狼狈处,果然一点都未曾夸大!
而那个狠心的家伙,现在却克复了燕京,成为了举世瞩目的大英雄?
郭蓉白着一张俏脸,立马在渡口处,脸上神情似喜似悲。那环庆军小军官近前问话,她仿佛就未曾听见也似。
那环庆军小军官看着这个美貌小娘不搭理自己,顿时就想发作。他身后那些士卒也都围了上来,磨拳擦撞的要将这来历奇怪的少女拿下。渡口守着清苦,这也算是难得的乐子。
看到环庆军军卒动向,郭蓉身后亲卫骑士忙不迭的翻身下马:“这是常胜军郭都管的女公子!俺们也是奉命接女公子来军中和郭都管相会............郭都管重伤,也不知道............唉,先不说了,俺们这里也有赵宣赞具名的军中路引,这位哥哥抬抬手,让俺们过去,让郭都管父女相会,也是一场阴功!”
那环庆军小军官一怔,上下打量了一下郭蓉,郭蓉却视若未见,呆呆的看着河对岸。容色有些憔悴,但是细黑的眉毛仍然斜飞。这少女不管遭逢了怎样的处境,却终有一种倔强不驯之气!
那环庆军小军官接过常胜军亲卫递过来的军中路引,颠来倒去看了一阵,字是识不得的。格式花押却是一点不错。当下就吐了一口粗气,掷还了军中路引回去:“直娘贼,俺却不知道,这军中还能会亲眷!俺也不做恶人,拦着郭家父女相会,且过去就是............常胜军仗是打败了,这花样,却一点不比人少!要是依着俺说,这等弃军先逃的爹爹,不见也罢!”
郭蓉脸上浮现出一丝怒色,翻身矫捷的跳下马来,少女高挑,站在那里和那环庆军小军官齐头,一双大眼,目光狠狠的就刺在那环庆军小军官脸上!身后亲卫是知道郭蓉脾气的,忙不迭的就涌上去将郭蓉架开,推到渡口处上了小船,回头不住的和那环庆军小军官赔情:“将军高义,俺们记着!回头或酒或饭,都是俺们的,都是俺们的!”
那环庆军小军官刚才差点给郭蓉有如实质的目光吓得退后一步,等到郭蓉上船了才反应过来,心下暗骂了一句:“好凶蛮的小娘!燕地男女,都是这般不驯,俺们辛辛苦苦的将这里打下去为球什么?”
在高处看热闹的环庆军军将朝着这里笑闹:“过河的是什么男女?蒋泥虫,花不留丢的小娘嫩手,有没有摸着?”
那环庆军小军官仰头就骂:“直娘贼,却是郭家女儿过河奔丧!要是俺,早点伸腿瞪眼是正经,这几个厮鸟,背后给萧宣赞动了刀子,现在却是现世报,眼瞧着萧宣赞就要一飞冲天的人物了,他们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囚攮的,却该你下来值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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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上亲卫,拉着长索缓缓将小舟牵向北岸。北岸那些在地窝子里面容身的常胜军士卒已经看到这里动静,更看到了在船头长身而立的郭蓉,纷纷奔走相告:“大小姐来了,大小姐了!”
郭蓉在军中长大,性子又英气爽朗,很得军心。常胜军这些残部已经如此处境了,看到熟悉的人也就加倍的亲切。有的常胜军士卒还知道大小姐和那位萧言似乎有点不清不楚的,看到郭蓉到来,忍不住都想,难道郭药师穷途末路,想到了用女儿当门包,看能不能在萧言面前转圜一二?早知道今日,又何必当初?
不管是什么念头,这些常胜军仅存老卒看到郭蓉都是欢喜,顿时就有人飞奔去禀报郭药师。
郭蓉悄立船头,眼前常胜军凄惨景象看得清楚。背后环庆军军将士卒的笑闹对答,她刚才也一一的都听在了耳中。
自家爹爹,果然是已经走投无路了啊............他终究还是没有斗过萧言。自己,毫无疑问最终还是站在爹爹这一边的............可是为什么,站在那一头的,就是萧言?
这个初逢时候,颤抖畏缩,细皮嫩肉,看起来怎么也不像个英雄豪杰的家伙,怎么一转眼之间,就作出了如许事业,已经远得自己都看不见了,甚至连想一下,都觉得有种莫名的心痛?
和萧言相识以来,一直都是在共同出生入死之间渡过。郭蓉也很清楚,自己怕是喜欢上这个和自己同样倔强的男子了,软禁当中,涿州独处,越是空闲下来,那份思念,就越来越深。怎么也排遣不去。
只是这捉弄人的老天,越是压迫折磨于他,反而将他淬炼得越发耀眼。自己却已经有些承受不住这贼老天的捉弄了!
转瞬之间,小舟就已经抵达对岸,郭蓉勉强收起心中情绪,轻巧巧的跳上河岸。常胜军士卒早就迎了上来,引着郭蓉就朝郭药师赵良嗣所在处走去。在郭蓉身边,这些常胜军残余士卒人人衣甲破碎,满脸都是风霜憔悴之色,手上脸上,全是满满的冻疮,人人都是情绪消沉。这么大一个一两千人困居的河滩,显得安安静静,偶尔只传来篝火当中柴枝被火烧透的迸裂之声。
郭药师和赵良嗣所在中军,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大一些的地窝子,上面盖了几层树枝柴草,看起来落魄已极。在这地窝子口上,甄六臣按剑在那里等候,看着郭蓉到来,微微点头示意,神色当中也满满的都是郁郁愤懑之色。
郭蓉上前一步,颤声道:“五叔............五叔真的没了?”
甄六臣脸上闪过一丝惨然的神色,点点头,低声道:“进去看看都管吧,都管也伤得不轻............困在这里,要吃没吃,要喝没喝,缺医少药............直娘贼,萧言杀了俺们便罢,何苦这般折辱人!”
郭蓉咬咬嘴唇,一声不吭,低头就钻进了地窝子当中。
地窝子里面,一片昏暗,只有一些树枝柴草没盖严实处,有几丝雪光透进来,让里面人物面貌依稀可辨。地窝子里头,一股血腥和伤药混杂在一起的味道。角落处用树枝草草铺了一个地铺出来,郭药师高大的身形就躺在上面,身上包扎得横一道竖一道的。他旁边坐着一个人,正是赵良嗣。这位赵宣赞一副忧心的模样,只是看着郭药师,手里还捧着一个破陶碗,里面乘着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看起来这位一向眼高于顶的赵宣赞,此时此刻也和郭药师相依为命了起来,一副殷勤照看的模样。
听到郭蓉进来的声音,郭药师勉强支撑着想坐起来,但是举动看起来艰难万分。赵良嗣忙不迭的放下手中破陶碗,伸手就去搀扶:“郭都管,你又何苦乱动?还想让伤势恶化下去不成?”
看到老父如此末路模样,郭蓉一直强忍着的泪水忍不住就夺眶而出,上前一步颤声呼唤:“爹爹,你怎么这样了?”
郭药师终于支撑着坐起,依稀光线下,这位燕地大豪已经憔悴得不成一个模样。可是坐在那里,仍然不曾露出自己麾下残存将士那般郁郁神色,居然还能笑得出来:“蓉儿,你可算是到了,一路上如何?爹爹在前头打仗,也顾不得你,在涿州没出什么事情罢?”
郭蓉扑了过去,半跪在那里,搂着郭药师胳膊,任眼泪就朝下滴。不过少女终究是有些男儿英武之气,虽然落泪,却没有哽咽之声发出,只是定定的看着郭药师:“............他怎么能这么作践你?就算我们郭家和他有仇,要杀要砍痛快一些就是,何苦将人陷在这里,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赵良嗣在旁边跌足长叹:“岂不就是这个道理?成王败寇,原也没有什么说的?某和郭都管无非坐等这萧言如何报复而已,可是这残余儿郎,也都是打了一场硬仗恶仗的,也是大宋有功之臣,这萧言怎么就能如此对待他们?”
郭蓉回头,冷冷的看着赵良嗣:“要不是你弃军先走,怎么会有今日局面?我和爹爹自说话,要你插嘴做什么?”
郭蓉一句话,顶的赵良嗣顿时就噎在那里,想发作,现在却又实在没什么底气能发作出来,而且这郭蓉还是现在他们要借重的。多亏郭药师在一旁给他解围:“蓉儿,你说什么话!赵宣赞也是和我们郭家同甘共苦的人,这几日爹爹也多亏得赵宣赞照应.........”
他黯然一笑,此时此刻,却突然大有英雄气短的意味,摸摸郭蓉的头发:“其实爹爹这个模样,也不想让你看着,结果还是巴巴的将你叫来了............倒不为什么,爹爹纵横乱世半生,什么样苦没吃过,什么样的事情没有见过?只是这剩下不多的儿郎,俺带着他们乱撞了这么些年,实在也委屈了他们,现在不能让他们落一个没下场............爹爹是没法和萧言说话了,你就跟萧言说一声,常胜军他也收了不少了,这些人,也就麻烦他照料一下,俺在这里,他要怎么样,等着他动手就是。不过可要快些,不然俺撑不住先去了,他也只能刨棺鞭俺的尸了............”
郭蓉猛的在地窝子里面站起来,这地窝子本来就不甚高,郭蓉个子又足够高挑,一下就将顶盖柴草枯枝撞得乱纷纷的落下。郭药师似乎知道女儿心思一般,瞋目喝到:“你想做什么?你要是心中还有不平之气,俺就不许你去见那萧言!俺们郭家输了,就要认命!爹爹可以和姓萧的强项到底,你却不成!六臣,将蓉儿带回去,送回涿州,俺让她来错了!”
郭蓉却不说话,猛的一紧自己腰带,让一束纤腰看起来更加的惊心动魄。她抿唇道:“爹爹,我去给常胜军儿郎们讨一个公道!就算是你,也没有尽着这般折辱的道理,姓萧的就算要对付我们郭家,也得光明正大的来!你别拦着我,我就算碰死在萧言面前,也不会在他面前求他半句,就算是死,我也死在爹爹你前头!”
说罢她就大步转身朝外而去,甄六臣当在地窝子门口,想拦住她,却被郭蓉一把掀开。少女翻身上了拴在地窝子门口的坐骑,来不及解缰绳就刷的一声拔出佩刀,一刀将缰绳斩断,拉起马头就朝北驰去。甄六臣在他身后也翻身上马,带着亲卫就大喊着郭蓉追了下去。